元代,文人屈服于历史,扼杀了艺术的个人选择与自由精神。这时产生的作品又不能相比于前代降及明代,特别是中期,所谓“吴派”以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为代表的一批画家,接近世俗生活,笔法风流潇洒,秀润纤细,追求气韵神采的笔墨效果。而徐渭的面目,与前一阶段“吴派”的工整细腻刚好相反,笔画、线条、结体等全被抹去,“清淡幽雅”的情趣,雍容华贵的特征不再受到尊重,抛弃了早期文人用笔的柔美娴雅,代之以狂放奇峭的风格。
八大山人的出现又和徐渭是另一番况味。寓激情于平静,寓奇致于闲淡;线条至纯至净,至简至洁,这不仅透露出其内心之清明,更见出其技法之高超。静穆、寂寞、荒寒、惨淡、单纯、冷逸、萧疏,就是八大山人的全部。
与八大山人同样体现这一精神的是石涛。他也是明朝的宗室。因为明亡时,石涛还只是十几岁。所以,家国之痛在他心灵上的创伤并不像八大山人那样强烈。他在逃亡的生涯中云游天下,也曾抱一丝幻想跑到京城求取功名,最后在绝望之中闲居扬州,于恬淡的心境中度过了晚年。他的一生,经历了出世的潦倒,入世的烦恼和遗世的孤独。“五十年来大梦春,野心一片白云因。今生老秃原非我,前世襄阳却是身。大涤草堂聊尔尔,苦瓜和尚泪津津;犹嫌未遂逃命早,笔墨牵人说假真。”石涛晚年的一首诗总结了他苦难的一生。
石涛同样是一位卓越的画家。在《苦瓜和尚画语录》和大量题画诗中,包含了他极为丰富的思想。“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他的作品和八大山人极为相近,以简练深厚的笔墨,表现了那种寂寞、愤慨与哀愁。
明清之后,许多艺术家的特殊个性愈来愈趋于突出。从“扬州八怪”一直发展到后来的吴昌硕、齐白石,这种历史倾向,八大山人可说是“始作俑者”。齐白石曾说:“青藤(徐渭)、雪丁(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然而,这几位饱受命运残酷作弄的天才艺术家,在结束了自己苦难的生命之时,还几乎是一介默默无闻的布衣,直到死后,才为自己赢得了千秋万代的不朽名声。
我在青云浦流连半日,却怀古千年。院落的东院是一座花园,林木繁茂,幽幽成韵,曲径相连,清逸雅静。八大山人的墓就在东南一隅,古树茂如华盖,老拙苍翠,环供墓周。其中的一株明万历年间植下的桂树,高入云天,如虬龙般探到了墓顶,护住坟茔。“南山之阿,桂树婆娑,云嵯峨。下荫连蜷旧柯。秋思渺渺秋风多。王孙不见,板援时寤歌,岑寂空山,良宵月华。”“人间岁月,惊心易蹉跎。”(阮阅编《诗话总龟》)用这词句来揣摩八大山人的隐居心境,最是适合。从自怜身世到排遣适意,世俗之乐,我已无缘,相望江湖,离忧嗟叹,思君人老,与谁共言。因此,他恰似那“南山之阿”遗世幽居的“王孙”,顾影自怜,任春光流逝。蹉跎远去。其寂寞孤独,不免意奇神飞。在今日的红尘世俗之中,游赏在老藤下,断垣旁的人们,究竟还有谁为他的孤寂、冷僻、绝望扼腕而叹呢?
让我们记住青云浦,记住在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强烈的欲求和留恋。他留下一生中孤高、典雅、深厚、脱俗的艺术珍品,犹以一曲曲远去的牧歌,感染着我们的思想、情感、观念和意绪,一唱三叹,流连忘返。站在历时千年的一池秋水旁,在欲落未落的一抹夕阳下,我已是满怀疲惫、一身风尘,心揣虔诚又沉重哀伤,献上在多少年前已点燃,而至今才远道送来的一炷心香吧!
200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