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聂义斌系石家庄生人，在一个叫西三庄的小村庄里度过了童年时代。如今这个村庄早没了，盖起高楼大厦了，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大楼再高，高不过人的精神。就说父亲吧，他读过4年私塾，饱受人间之苦，伴随其一生的是向上的冲劲，三伏天、大中午，头顶烈日蹬辆三轮车到石家庄替人拉药，后背晒得跟牛血一般，单程十多里路，拉一趟只挣一块钱，靠这个养家糊口。儿子说：“爸，等我长大了要挣很多钱孝敬你！”回曰：“等你真挣钱了，我可能也不在了。你要想着帮助别人，报答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父亲果然因劳累过早去世。当眼见儿子考上了大学却无力供他读书时，父亲只把家里唯一的一床棉被包裹了递给他说，“你自己去奔挣吧！”

　　后来，聂义斌实践了父亲的嘱咐，为人厚道善良，做事勤奋刻苦。他人在军区机关，甘当普通一兵，一声“老聂”，战友们喊了几十年。他每年都要下部队、下基层，沿着边防线一路采风，漠河、嘉荫、老黑山。黑河最冷，去的次数也最多，由他资助的几名当地失学儿童都快读到大学毕业了。他以其画笔谱写爱兵、亲民、扶贫济困的时代篇章，得到他帮助的人遍及部队、地方。闹非典期间，他带领军区美术创作组为奔赴一线的医务工作者作画上百幅，装裱好了送上门，以示慰问。她们关心病人，我们关心她们，彼此以其无私的行为，体验着人生境界的至善、至纯、臻美。

　　五连那个地方，“养鸡不长毛，种菜不长苗”，官兵们的衣服、被褥从来就没有干过，很容易落病。士兵几年换一茬，营长、连长、排长往往一干就十几年。连长、指导员全是大学生，大本为主，大专都很少，个个都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甘愿把青春年华奉献给白山黑水。他们说：“当兵挺遗憾的，深山老林，默默无闻，要啥没啥。可是不当兵更遗憾，人生缺了一大课。”聂义斌深为他们的献身精神所感动，因而也始终把基层连队作为自己的人生课堂，尽其所能地为部队官兵分忧解难。

　　没有人能独自走完人生旅程。他乐于助人，同时也受益于人，尤其精神上、艺术上的启示。战士们以哨所为家，在寂寞荒僻的环境中创造快乐，享受生活，用白桦树皮做成手工艺品，用草编成帽子、编成鸟。利用当地的植物资源，做成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珲春有个基层部队居然建了一座博物馆，历经多年积累，堪称琳琅满目。如此种种，聂义斌喜爱之至，赞不绝口，对其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

　　他师从花鸟画名家孙其峰教授。先生非常重视艺术家的政治生命，要求他努力做一名人民艺术家而非自留地式的画家。在当今，最大的政治便是谋求社会和谐，实现共同富裕。为此，许多优秀青年选择了军营，保家卫国，甘于奉献。两位年仅19岁的战士牺牲在维修国防线路的途中。一位青年军官投身国防演练的最前沿，落下残障……每当说起他们，聂义斌总是非常动情，镜片后面的眸子泪花闪闪。他爱他们，爱哨卡，爱雪野，爱松柏挺拔，爱三千里边防线。所有这些，给了他军人使命，也给了他艺术生命。

　　三

　　1960年，聂义斌考入天津美术学院，两年后应征入伍，从事部队美术工作，迄今已逾40余年。他的艺术创作在两个点上同时推进：雕塑和花鸟，一刚一柔，一文一武。我到沈阳采访，车过市区的一处广场，迎面耸立着毛泽东塑像，颜色极度浓重，有若沃土，紫气东来。像高20多米，底部衬以人民战争的宏大场面，象征着民族崛起。由聂义斌参与创作的这组塑像曾历经风雨，创作者需要大气魄，能够将其保存下来，使之成为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进而成为历史文物，更是城市决策者的一大功绩。胆识和气度是关东大地的魂魄。作为雕塑家，聂义斌以表现军威、军魂为主要取向，作品深情地讴歌了当代军人的奉献精神，仅军委八一大楼便陈列着5件他的作品。

　　常常，他把一天的时间掰成两块使用，白天搞雕塑，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晚上画国画，每每熬夜到一两点。他身边的战友对我说：“老聂真能熬夜、真能拼命，连到天津探亲每天都要画画。睡一觉醒了，只见他画室里的灯光还亮着。”到底人到中年，时间宝贵，只能有所侧重，近年来他有意将创作重点向绘画倾斜，以求有所突破。

　　他的画师法自然，也师法传统，秉承孙其峰老师教诲，尤其重视写生。孙其峰讲，艺术表达要力求有深度，既要有笔墨，又要有生活，要千锤百炼，精益求精，切忌浮躁、浅薄。懒惰是艺术创作的最大敌人，凡是成功者必经过一番艰苦努力，从一番血汗中磨炼出来。孙老多次到沈阳，鼓励他扎根边疆，发展自己的优势，相信其主客观条件磨合到随心所欲、随性即发的程度，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艺术语言。

　　早在上世纪20世纪80年代，他的画便在东南亚地区、在我国港台等地产生反响，很受欢迎。进入21世纪之后他去美国等地采风、学习，希望听到更多反馈，以检验自己的创作思路。在那里，艺术和环保对接了，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车子行驶于乡间公路，不时可见被撞飞的松鼠尸体，血肉模糊。你可以无意中撞死它却不能有意枪杀它。甚至连河沟里的一条鱼人们也无权随意捕捞。野生的仙人掌遍布山岗，家里养了也很好看，但若你要采回一株，罚单会立马跟过来。日本也是，折毁一棵小树会罚很多钱。想到我们一些地方，千百年的大树也敢砍伐，某些建设工程以植被甚至文物的惨遭毁坏为代价，感慨万千。

　　自然界中，人类以其聪明，以其对工具的发明和使用确定了统治地位。而统治必定引发冲突。现代社会意味着生命间的相互尊重，包括人对动物的尊重。动物很聪明，环境越是恶劣，动物的适应性也就越强、越聪明。甚至植物也有灵性，也有种种生理现象堪称奇观。中俄边境一度屯兵百万，冲突不断。大的冲突叫战争，枪声炮声，老百姓不得安宁，连动物也逃得无影无踪，连树都发傻，看着毫无生气。现在好了，人类的和谐带来了环境的极大改善，鹿来了，鸟落了，树木葱茏，一派祥和景象。聂义斌颇多感慨，创作了新作《边关无战事》，取其雪景，立意新颖，白雪皑皑中一派宁静祥和。树木披挂一新，大雁凌空飞过，场面很大，高远辽阔。

　　该作系漠河所见。那时他随队巡逻，走过雪地，“嘎吱嘎吱”的响声清脆、悠长，有着音乐般的节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世界真静谧、真坦荡，放眼望去，一尘不染。忽而一声鸟鸣划过长空，把人的思绪带往遥远无边的天际。有一首歌唱道“把太阳迎进祖国”，唱的就是漠河、唱的就是边防战士，因为祖国大地上，最早见到太阳的地方便是漠河、便是边防战士。

　　战士戌边无怨无悔。每个人内心的期盼不尽相同，却联结着一个共同的愿望，这便是和平意识。只有和平才是地球的希望所在、人类的最终福祉。只有和平才有鸟语花香，才有山河壮美。

　　花鸟画是无主题创作吗？是纯粹的笔墨游戏、闲情逸致吗？聂义斌缘于其经历和由此产生的艺术追求，自然不会这样认为。从美国归来之后，他重走边防线，通过中西方文化之异同比较，通过心灵上的种种碰撞、契合，对创作思路进行新的梳理，以求找出新的亮点并将其放大，直到实现全新的艺术面貌——沉静，宽厚，广阔。他发现了雪、发现了静、发现了高洁挺拔，纯粹和深邃。他发现可以重新认识和拥有边防线，那是他的艺术根植，也是他的生命追求。

　　他画了一批新作。

　　他为之激动。因为它们是新的，为他所独有。孙其峰也为之高兴，看了一遍还想看，鼓励他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没有任何问题，一定会取得成功。老人说：“北方有个于志学搞冰雪山水，很有创意。你可以画冰雪花鸟，也很有新意。你的这批画很有生活气息，是对生活的真实反映，写生很扎实，生活的底子很厚，画起来就不呆板、不俗气。在立意上也很有想法，全景式构图，场面很大，所以显得很大气，一看就是新的，是你自己的。”

　　孙老86岁了，还在画写生，还在翻看《二十四史》，人往床上一躺，顺手抓过书来。据聂义斌回忆，孙老的作品成熟于60岁左右。如今他也到了这般年龄，成熟不敢说，风格却有了，调整了思路，明确了方向，各种准备已很充分，又有一个好身体，精力充沛，吃苦耐劳，当他一如既往地跋涉于边防线上，于艺术之路上的采撷自会探骊得珠，有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