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工作的变动,2005年年初我来到了北京。因为住的靠近北大,又由于职业的原因,所以,就对北大的书法多了一分关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北大碰上一个书法展。那是2005年的中秋节,由“北大书画研究会”主办的。书展的规模并不大,但真草隶篆也皆齐备,转了一圈后我大吃一惊,其水平绝不高于一个县市级老干部书法展。我真不敢相信,匆匆地就离开了。
中秋过后,就是国庆,听友人说北大又有书法展了。这次是一个“中美书法交流展”。上次的书法展差强人意,这次很希望看到北大书法的真正水平。然而,又大失所望,这次书展的整体水平和上次差不了多少。这两个书法展,使我对北大的书法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北大的各种讲座是最具特色的,也是最能体现北大学术精神的。当然,我关注的也多是和书法有关的讲座。我听的第一个讲座是《佛教与中国书画》,海报宣传称讲座者为“当代佛教书画名家”。我暗自高兴,因为,虽然“释”是中国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早在东汉末年就传入了中国,但是将书法和“佛法”联系在一起大约要到北宋,直至今天也没有多少人系统地研究过。所以,我早早去了北大,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这位讲课的先生50来岁,他搬来了自己的几十幅书画作品,挂满了能挂的地方,就是迟迟不开讲。我仔细地观摩了他的作品,实在感到吃惊,这样的水准也敢来北大讲课?不管从作品的整体气息,还是具体的技法,都离书法很远,唯有抄录的《小楷金刚经》还算有点基本功,但最多也只能算把字写端正了而已。之后的讲座,不但经验缺乏,内容亦不知所云。
如果说,这个讲座是业余书家,水平差可以谅解的话,那之后一个毕业于北大的博士,应该能代表北大的一些水平了吧,但讲座的水平也非常一般。这个讲座属于北大的“博士开讲”,题目是《中国书法艺术欣赏》。我对这位先生有所耳闻,他也有书法专著面世,所以,我前去听课是抱着很大希望的。虽然他不像前面那位没有讲课经验,但讲课内容和表达能力也平淡无奇。他首先将书法史回顾了一遍,每个朝代列举一两块碑帖。不知是疏忽还是独到的见解,他竟然跳过了南北朝和隋代而不作任何解释。之后,就对书法审美现象进行赏评,不外乎用一些秀美、雄强等词,没有什么新意,更谈不上深度了。最后,他给书法下了一个定义:“书法就是人们借助汉字并根据一定法则来表达思想感情的一种‘生活性’的书写艺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这个定义有两层意思:第一,书法是借助汉字表达思想感情的;第二,书法是一种“生活性”的艺术。前者似乎不是什么新观点,而后者就匪夷所思了,什么叫“生活性”?难道书法创作就不是书法?
之后还听了两个书法讲座,一个是在北大做“访学”的,还有一个是北京著名的老书家,其水平也实不敢恭维,真怀疑北大学人的书法眼光了。
12月3日北京的天气突然下降,最低气温达到零下9摄氏度。然而,和气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大的各种讲座依然热闹非凡,我真羡慕北大的学生,有如此好的人文环境,中国没有哪所大学可以和她相提并论。这就是北大。
12月3日和4日晚我连续听了两个讲座,虽然天气极其寒冷,但每个讲座都有近百人到场。3日是北大考古系的一位教授,4日是邀请校外的著名书法家。前者满腹经纶,将枯涩艰深的青铜器、礼、中国文化以及人生联系起来,强调人与天、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自我内心的和谐,指出了近代科技和资本对人心和谐的破坏,企望中华文化对人类社会发展起到应有的作用。讲课内容小处到青铜器的分类和称呼,条理清晰、语言简练;大者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思考,都能博得同学们发自内心的赞叹。后者的书法讲座,却又让我再一次感到失望。这位老书家已六十开外,因为占有特殊的位置,所出字帖覆盖全国,出名很早。我虽然对其有所了解,但从未受其“耳提面命”过,所以,虽然天气极其寒冷,也匆匆地赶去听课。应该说这位老书家讲课是很有经验的,但节奏之慢、语言之苍白彷佛把我带到了20年前。讲课的内容也极其一般,均是一些书法普及性的常识。如何选帖、临帖、结构如何摆放好看等,完全是一堂书法普及和技法讲座。最后,他要“顿纸”写字,这种写法难度极大,不说其用笔、结构和线条,单看整幅作品的气息就像他出的字帖一样,怎一个“俗”字了得。这种水平的书家据说还是北大“书画研究会”的顾问。此时,我对北大的书法水平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原来,北大离书法很远。
是不是其他学科讲座也是如此呢?绝对不是。除上面的“青铜器”讲座外,我还旁听了另外两个讲座。一个是老学者楼宇烈先生的《佛教与当代中国》。这位老学者一直站着讲了两个多小时,其讲座风格平实无华,将深奥的佛理讲的深入浅出,没有任何晦涩之感,使我们深刻感悟到佛学蕴涵的哲理;佛学存在的价值以及对现代人文思想的意义,真正是一流的北大水平。11月24日我也旁听了一位教授的《价值律与政治哲学》,讲的也深入浅出,时出机杼,特别是他用金、银、铜、铁律来阐释中国诸子百家如儒、法、墨等政治哲学思想,让人感到新颖独到、耳目一新。11月30日是一个年轻学人讲《孟子人性论》,虽然略显稚嫩,但对历代有关人的本性善、恶之争,能做到层层推演、娓娓道来,中西皆有涉猎,最后得出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讲到北大的书法,不能不提到近来成立的“北大书法研究所”。这是北大向书法靠近的标志,也是对书法界的一大鼓舞。大约在10月中旬,“北大书法研究所”在北大图书馆举办了一个“进修班书法展”,这个展览比前面的两个展览水平要高出很多,实力也比较整齐,特别是一些在当代书坛有一定知名度,已崭露头角的书家作品,显示了当今书坛的发展水平和历史现状。有纯传统的,强调对传统经典的继承;有强调个性张扬的,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力图写出自己的面貌。但是,仔细想想,这个展览和北大有多少关系呢?这些人、这些作品有几个能和北大挂上钩呢?他们来北大进修完全是看中北大这个牌子,看中北大可以请来有水平的老师讲课。请问,现今的北大有能够在创作和理论上在当今书坛有影响,被同行首肯的书家吗?
我们谈北大的书法,而不谈清华书法什么的。是因为,北大不仅仅是一所中国最著名的综合性的大学,而且她已经是近现代学术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了。正如李大钊在《本校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感言》中所言“只有学术上的建树值得北京大学万万岁的欢呼”。是的,在近代学术史上,北大确实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另外,我们也知道,北大是有极其辉煌灿烂的书法传统的。
自蔡元培1916年执掌北大,3年后北大就成立了“书法研究会”,这要比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早近70年,当时由沈尹默先生负责。其后,诞生了一批在书法创作和理论上都很有建树的人物,如罗振玉、梁启超、王国维、陈独秀、毛泽东、鲁迅以及以理论见长的朱光潜、冯友兰、宗白华、邓以蛰等。刘师培、周作人的墨迹,就连当代的书法家们看后都要汗颜,他们还说自己的“字”拿不出手。这一方面是谦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北大中文科的教员们确实普遍擅长书法。除以上大家公认的人物外,我们来看看北大其他教授的书法。孙家鼐的楷书对联有深厚的唐楷基础,点画精到、用笔干净利落,气息清新纯真;吴汝伦的楷书是颜鲁公的底子,笔笔不苟、厚重大方;马相伯91岁所书行书《米芾论书语》,笔笔到位、古意盎然;劳乃宣、柯劭忞的手札取法《祭侄稿》,书法味浓郁;马寅初的楷书,显然有欧字和《张猛龙》的基础,有1951年楷书“百年树人”为证;王力1980年自作诗赠夫人夏蔚霞行书,不但诗意饱含深情,其字更是书卷气盈溢、章法完备、笔笔到位;沈从文1948年赠周定一的临书《出师颂》,极具临书功底,非一般爱好者所能为;俞平伯的行书和小楷,很见功力,清新隽永;钱玄同的隶书虽取法唐隶却全无匠气,非常难得。他的楷书取法唐人写经,古拙而厚重;周一良的小篆和隶书都表现出相当的书法修养;还有向达的行书手札和魏见功的隶书,完全可以以一个书家的标准去品评,还弥漫着特有的书卷气。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北大学人,如黄节、袁励准、朱希祖、陈垣、马衡、张士钊、徐玉森、蒋梦麟、黄侃、任鸿隽、翁文灏、李四光、王瑶、任继愈、汤用彤、沈兼士、周祖谟、袁行霈、唐兰、唐钺等,其墨迹都表现出深厚的书法功底和特有的学者气象。所举这些只是少数,“他们大多数不以书法名家,但对于书法亦有一定的修养,各自表现了鲜明的风格,颇有可观。……其中许多以研治西学以讲授西方语文为职责的学者,也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书法端修,令人赞叹!”(张岱年《北京大学名人手迹·序》梁惠陵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4月版)
我没有作过准确的统计,但据我了解,现今的北大教授,有几人能写一手好板书?有几人能对书法有深刻的体悟?有的教授的毛笔字,缺少起码的书法基础训练,不知“中锋”为何物,还频频作书法演说、书法表演,参加书法展览,请问,你们的书法理论、书法评论有说服力吗?甚至有的教授写的字俗到和民间的“招财进宝”差不多,哪里还谈得上真正的书法?北大的书法传统不见了,现今的北大,离书法越来越远了。
大约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北大的书法也曾活跃过,水平不俗,其标志是在“全国第一届大学生书法比赛”中,北大获奖人数颇多,其中华人德、白谦慎、曹宝麟、张辛等人已经是当今书坛有一定影响的人物了。他们承继了北大的传统,不但字写得好,而且也以理论著称。这之后,就少有听到北大的“声音”了。
我谈北大书法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不管在北大看展览也好,听讲座也罢,学生专注的眼神,认真的笔记,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展览、讲座的水平一般,但学生们渴求学习书法、获得书法知识的热情极高。
每次听完讲座虽不算很晚,但北大校园已渐渐安静下来。从北大小西门出来就是苏州街,依然车水马龙,繁华如昼。
白日里海淀桥下总见一个乞丐爬卧着,拿着毛笔在地上写字。虽然字不成体、下笔无由,但握笔的手毫不颤抖,专注的内心丝毫不为喧嚣的外界所干扰。一次我放了两元钱在其乞罐里,他也只是略略地抬头看我一下,又继续俯身写字。突然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当今书坛流派纷呈、丰富多彩,但你能记起谁,又有谁能代表这个时代?这是没有权威、没有大师的时代,其原因恐怕就是“浮躁”二字吧。
当今书坛在热闹的表层下潜伏着一种危机。前些时有人觉得当代书坛应该是正大、阳刚的书风,企图鼓吹之;有人觉得我们的书家们没有代表自己、代表时代的作品,希望能创作之;有人发现当今书家没有精品意识,也希望书家重视之。诸如此类,不觉得幼稚吗?正大书风、代表作也好,精品意识也罢,这难道是我们想做就能做到的吗?更可悲的是,我们的书坛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大师”、“大家”。启功先生去世之后,还有谁能够代替他为我们这个书坛“压住阵脚”?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书坛真的已经到了“手足无措”的时代了?
我觉得,从书法的兴衰可以看到中国文化的盛衰,因为,中国书法太特殊了。书法和中国文化的起源同步,她是一种最早而且仍然在当代焕发出异常活力的艺术形式。有哪一种艺术形式像书法这样可以没有任何改变,“原汁原味”地生存于现在?可以说,中国书法最辉煌的时代就是中华文化最强盛之时。殷商——有神秘莫测的甲骨文;庄严、崇高的钟鼎文显示出西周文化的璀璨和国家的强大;两汉的隶书是那个时代的标志。魏晋南北朝人文的觉醒和书法同辉,随之以降的唐宋元明清更是书法和文化交相辉映。那不是历史的巧合,“文革”10年中书法几乎销声匿迹,此时中华文化正遭受灭顶之灾。中国这20年经济突飞猛进,而书法的发展也是异常活跃。书家多了起来,而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却不见了。我们的自然科学越来越发达,“专家”多了起来,而“大家”没有了。我们的人文精神缺失了。没有了人文就没有了“大家”,没有了人文怎么会有中国书法真正的昌盛?
环视当今,这种文化现象难道仅仅存在于书坛吗?
所谓的人类文明,简单地说就是把原本“整体”的世界一层层分开来“看”。当我们越来越“文明”、越来越方便的时候,我们越来越看不清这个世界了,离真正的世界越来越远了,离“人心”越来越远了,而人文就是回复这种“整体”的能力。人文凸现“生成性”的思维方式,它不强调逻辑,有发达的直觉,所以靠人“心”最近;自然学科更具备“构成性”,逻辑和推理是其基本要求,所以他要尽量少的“人情”干扰。我们任何一个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好比一个环,而人文就是那个无形的能将这个环连接起来、贯穿起来的“魂”。唯有这个“魂”,才是我们心灵的安顿、人性的恢复以及善良的归宿,才具备拒绝浮躁、不被物欲膨胀的能力。当今书坛的展览、拍卖、笔会搞得书家们不能安静下来创作、读书、思考,没有了内心的宁静,又怎么会创造出真正的书法?
北大是一种学术、文化的象征,她有时确实超出了一个作为大学的意义。北大离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的书法这么远,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