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去世前三天曾伸出三个指头,对夫人邹佩珠说:“对头啊!要我写,写不坏的;叫我画,也画不坏的。练到今天,它们才听我的话。现在我要想做什么,它(手指)能给办到了。”这是师牛堂主人在迈入绘画艺术自由王国后的夫子自道,其艺境可谓人笔俱老、心手合一。鲁迅谈到“革命人”与“革命文”之关系时,有一比喻:“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同样,真正到了大师境界,庶几怎么画都画不坏了。
西泠印社副秘书长金鉴才曾说:凡晚年所作不如年轻者都不能称大师。陆俨少晚年作品不如年轻的,只能是大家。黄宾虹、齐白石年轻时都耐得住寂寞,晚年一下笔便是佳构,想画坏都画不坏。相反,如今有些画家一门心思想把画画好,但火候不到,“好好画”而画不好,求好不得,由此正好显示了和大师的差距。
只要是画家,哪怕是业余爱好者,又谁不想把画画好呢?但画这个东西,显然不是你想画好就能画好的。我有一个画家朋友,画花鸟的,说来还是潘天寿的弟子,名气虽不是很大,但向他求画的人倒不少。有些求画者或官大气粗、或财大气粗,常向我那朋友说:“你有空的时候,给我画一张。”人家体谅你画家忙,提出“给我画一张”的要求,前提是“有空的时候”,倒也显得合情合理。但问题是什么才叫“有空的时候”?其实,从绘画创作心理来说,“有空的时候”只是特定的一种心绪、心情、心态,而和日常工作事物的有无和多事无关。如下笔之前就想着这一张画要送人(或要卖钱或要参加展览),担心辜负了人家或担心自己的努力不被肯定,那么,画画时难免有一种刻意和被动的感觉,虽想画好,但“好”鲜至矣。倘若没有这些附带目的,而是出于生活中某些事物的触动,或缘于一己之心绪和念头,并藉此产生创作的愿望,倒可能“画不坏”,至少要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还有一种情形是,有些人缘于和画家某种特殊关系,求画时特地向画家强调:“你什么时候给我好好画一张?”言下之义除了表示希望得到画家之画的意思,似乎还有点不太放心,生怕画家敷衍了事,胡乱应酬,故特别强调“好好画”。好像画家只要肯好好画,就一定能画出好画似的。想起中国男足前主教练米卢有一句名言:“态度决定一切。”其实,绘画作为一门艺术,其好坏优劣远远不是创作主体的态度之一端所决定的。我见过不少对画事态度虔诚、用心专一的画家,由于天赋、阅历、襟怀、格局、学养、才气、、识力、技巧等远不到位,哪怕他再如何“好好画”,其画也实在是好得有限。而到了李可染晚年那种境界,则是要他画坏也难。
但真正要臻于想画坏都画不坏的境界,又何其之难!郑板桥说:“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画到了这种境界,其画不好也难。今人也有一说:“十年专注看竹的人,自己也会变成竹。然后,忘掉一切,然后——画!”齐白石则将绘画视为“寂寞之道”,并奉为一生恪守的信条。“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讲的就是他在1920年到1929年间,以超出常人的毅志和精力,用10年时间关门谢客,潜心钻研,摸索适应自己秉赋、气质和学养的艺术道路。这一时期齐白石作画万余幅,刻印3000多枚,“一天不画画心慌,五天不刻印手痒”。齐白石从不知画坏过多少而最终迈入“画不坏”的艺术自由王国。如今想画好的画家多如牛毛,而像李可染那样晚年能到“要我写,写不坏的;叫我画,也画不坏的”之境界,又有几人?
法国作家莫洛亚为文学大师雨果写过一部传记,结尾一段话的大意是:时间的海水淹没了许多东西,士兵、山岗、坡地都不见了,只在海面上留下几座突兀的山峰。这几座山峰,就是大师,这就是时间筛选出来的,经得起检验的大师。普通的画家不过是想画好而已,真正的大师则是想画坏都画不坏。信不信由你,至少我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