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离世已经3年多了,自己的感念之情,真到了握管临纸之时,却又无从下笔,欲言又止。夜深人静之际诵读沈石田“明月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之类的诗句,这种思绪化成了涓涓笔墨,在我的作品中默默地流淌,也许这恰恰是一种更为持久和真切的纪念吧!
望着窗外似曾相识的霏霏阴雨,几年来的积绪渐渐涌上心头。5年前的这个季节,这样的午后,先生不顾年岁已高,带我去拜访一位著名学者。在归来的途中,我须下车抄近路去编辑部(其时我正在做西泠印社的特约编辑),先生坚持把仅有的一把雨伞塞给我,推辞不过,我只好撑着,虽然只是一把极其普通的旧雨伞,但它凝聚着先生给予我的十年厚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小胡同,一阵感动温暖心田。
我在1993年底始列先生门下,记得当时正沉迷于黄宾虹的笔墨世界。先生所绘的简笔山水,画面的清雅之气扑面而来,确实与黄宾虹的山水画颇为神似。初见先生,给人的印象是瘦瘦高高的,敏于行而讷于言。他并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展开我的习作,一边添改、一边有些自言自语地讲着“这样就好些,这样就好些”之类的话,虽然先生的口音多近方言,且有些口吃,但是先生讲解颇慢,还不时辅之以笔墨示范,故对于我理解他的艺术观并无大碍。我的笔墨之舟从此就有了较为清晰的航线了。
先生无疑是富有情趣的。事实上,随着问学日久,我越来越感到先生的艺术的激情和虔诚专一。在先生近乎口拙的形象背后,则是他丰富浩荡的心路历程,也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在文艺界,他常常被尊称为“黄老”。
先生1919年出生于山东莱阳山区农家,幼年读于私塾,继而求学于县师范,性喜诗文书画,时有丹青之志。虽然先生学画较晚,由于他自身素养,在书法上颇有造诣,故落笔不凡。陆俨少先生赞其“性好书画,从其余暇,常近笔砚,而超然逸格,落笔惊人。虽翰墨素习之士,未能过之”,沙孟海则赞曰:“莱阳黄逸宾先生,莅政两浙四十年。公余辄喜作画,下笔惊人。”论及先生,不得不提起山水画巨匠黄宾虹。在先生担任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省第一任文化局长期间,从日常工作到一起进京参加文代会,先生都对黄宾虹崇敬照顾有加,并在交往中问艺于宾虹老人。学习传统书画艺术,又有一些名家大师精品佳作朝夕相伴,画品不得不高。同时,先生晚年在山水画的研习中取得的成就,是与其品格之正之高息息相关的,这一点尤为重要。记得有一段时间,某些学校盲目追求名人效应,心态浮躁。先生曾激愤地对我说:“那就请莱温斯基来做教授,现在莱温斯基名气最大。”可谓掷地有声。又有一次,先生与我聊到一外地人来函欲索先生之画,并附有若能得先生之画则其百病全消之类的话。先生于是就寄画去,后来那人再次来信求画,先生不应,结果那人竟来信无理取闹,多有不恭之词,谈到这里,师母插话表示气愤之意,而先生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宽厚之心,尽显无疑。
说来惭愧,我每次去先生府上问学,师母总是早早地备好水果、茶水之类,而我则一直没有送过他们什么礼物。原因很简单,一开始登门求教时,先生就嘱咐我不可买东西去见他,说我还是学生,只要好好学习,他就很高兴了。等到我参加工作以后,他又说我才刚刚参加工作,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以节约为好。因此,在9年间我谨守这一师训,除了其间送他拙作之外,便只有几篇论文了。直到2002年初,仅有的一次送上水果,却成为了最后的见面。记得当时先生突然托人捎来口信说他很想见我,我隐隐得知先生大约生病了,便买了些水果匆匆赶去探望,先生则特意从医院回来(他不让我去医院探望)。谈了很久,我怕累着先生,几次起身告辞,先生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再谈谈。等到我步出先生家门时,夜幕临近,灰暗的寒冬里依然下着雨,带着先生推却的水果(先生只把较便宜的留下了),心神稍稍安宁了些。我已看到先生的精神似乎还不错,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将是永诀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一别,便是永别,一种满是愧疚的分别……我想先生一定还想在这个世上继续画他的画,毕竟他正在尝试新的画法,毕竟一张未完成的六尺整纸的大画正挂在墙上,但一切就在那张略见大概的作品前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