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观工笔花鸟画史,多见勾勒精工﹑敷色秾丽﹑富丽堂皇之作,从宋元花鸟到现代于非闇﹑陈之佛,大约如是,而在我欣赏﹑品读杜曼华先生的工笔花鸟画作品时,最先拈出的却是“平淡”二字,正是这二字,使杜先生的作品能于当代花鸟画中粲然独立,别具一格。
通常而言,论文艺者,每言“文似看山不喜平”,以奇﹑险为高,争奇斗胜,呕心沥血。实际上,细细体悟,奇﹑险之境固然不易,由奇入平﹑平中寓奇则更上一层。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论文十分推崇“古淡有真味”,作诗亦如此,《诗人玉屑》卷十七载“或疑六一居士诗,以为未尽妙,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六一诗只欲平易耳。’”欧阳修又把这一思想推之于绘画,提出“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这是他对所提倡的古文的最高要求,也是对绘画的最高要求。苏东坡秉承乃师之意,力主“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甚至矫枉过正地抨击以狂放著称的怀素﹑张旭书法: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其盲聋。
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曼舞眩儿童。
由推崇富瞻之美到平淡之美,是艺术趣味提升的必然。平者,不是平平无物,是平实,平和,是平而不平,似平而实畸;淡者,不是淡而无味,是淡逸,淡雅,淡而实腴,是淡而不淡,淡中含韵。平淡是天然浑成,是无意为文乃佳,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明乎此,可知晋人偏爱谢灵运诗清水出芙蕖,颜延之则因人称其诗“雕缋满眼”而病之。明乎此,可知后人没有推崇中唐韩孟诗派“二句三年得”之作,反而激赏他们毫不着力的“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类的诗句。
由是而观杜先生的作品,我认为正与“闲和严静”﹑“平淡”之境相吻合。杜先生的花鸟画之平淡,在于画面构图和画面元素的简约。她的作品,多数简而又简,把画面元素减至最少,一块石﹑几只鸟﹑一丛水草或一枝花,被净化定格在画面上,形成单纯而宁静的世界。现代的工笔花鸟画作品以满﹑实构图为主,而杜先生的花卉则多为折枝,取对角线构图,是继承了宋人花鸟画的传统。宋人小品尺幅虽小,但因其构图完整,造境充实而以小见大,杜先生的作品亦当如是观,单纯习见的内容,经过其艺术处理,令人不嫌其少,倒是产生“景愈少而意愈长”的境界。《寒林晨雾》仅画两只缩颈小鸟停于疏疏淡淡的寒枝上,但能让人感到晨雾笼罩下寒林的杳渺与幽邃。《雪霁》,仅画几方雪石,一株雪竹,一只寒鸟,然而却让人感觉到画面包蕴着无限的内容。这是以少胜多,以无胜有,以虚胜实的高超的绘画才能。
在平淡之中,我们能领略到杜先生笔下花卉翎毛的盎然生机。清人恽南田有云:“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古人云:‘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之遥’。其意安在?”杜先生作品虽仅画一片石﹑一丛树﹑几只鸟,但亦可品味出悠长的深意。她画中的小鸟,无论是伫立枝头,还是扑翅飞去,无论兀自孤立,还是成对私语,都目光澄澈,神态飘逸,还有漫舞的飞蝶,玉立的蜻蜓,都是那么轻盈和平,远离喧嚣,它们拥有自己的世界,那里没有肮脏﹑虚伪﹑争斗,而是充满了平淡的生机,祥和的绚丽,这是大自然无形的魅力。我们从杜先生的作品读到久违的大自然的力量,倾听到大自然的声音。它安抚了我们躁动的灵魂,我相信,能感受和表达出这样纯粹的大自然精神的画家,一定有着一颗热爱自然与人类的博大的心灵。
——摘自毛建波《平中寓奇·淡而实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