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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12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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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5月13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孙其峰治学拾碎
涓涓细流淌到今
■吴 杨
  孙其峰治学拾碎                                 ■吴 杨

  (接上篇)

  师生篇·我愿意给他们作塔基

  孙其峰在北平国立艺专求学3年,毕业时徐悲鸿校长有意留他当助教,已经下通知了,因他反对国民党统治,思想进步,被扣上“红帽子”。学校出于担心,为他的安全着想,最终改变了决定。老师们也都特别关心他,劝他躲到城外去,以防不测。

  这之后他加入了共产党,与母校一直保持联系。有一天,他找徐校长看作业。校长问:“这两张画你有用吗?”他说没用,校长让夫人拿出两百块钱说:“这两张画我留下了。”后来,徐悲鸿还将其编进他的藏画目录里。

  在校时他是穷学生,包括徐校长在内,老师们全都不收他的学费,还想法周济他。他说,实际上,我的画哪里值得徐校长买啊,那不就是为了鼓励我,周济我吗?

  后来,等到他当了老师,同样不收学费。无论大环境怎么变化,也无论学生来自哪里,有钱还是没钱,农村还是城里,哪怕是外国学生,只要是直接跟他本人学画,与学校无关,他一概不收学费,到现在没有一个收费的。自1953年起,他应邀到天津文化宫当教员,辅导业余作者,也概不收费。直到上了年纪,不到七十岁身体坏了,心脏不好,不能来回跑了,才把文化宫等处教学任务的接力棒交给霍春阳等人。

  学生们来自各行各业,祖国各地,远至北疆、南疆、新疆,近到身边的工作人员,年龄不一,水平各异,因画而走到一起,亲如家人。厨师小王学画,司机小宁练字,老人送给小宁《辞海》,挑选合适的字帖,于扉页上题词勉励。小王是山东德州老家,得知家乡组织美展的消息,孙老鼓励他报名参赛,为其选画,指导修改。一看画上没盖章,怎么没盖章?没图章吗?我给你刻。86岁了,照样刻章。

  海军原政委魏金山上将酷爱画竹,离休后与老伴朱世瑚女士一道,拜孙老为师,悉心求教,画艺大进。孙老赞道:“寄来的画非常好,其进步之快,出乎意料。我看了一高兴全给改了、补了。金山同志的朱竹非常好,俨然出自艺苑老手。世瑚的松鼠红果更好,我给补了一通,好极了!”

  他回信写道:“你们俩的画这次进步特大特快,我给打个分数:①进步速度,世瑚95分,金山94.5分(我向来不打100分,95分是满分)。②绘画水平,金山95分,世瑚94.5分。③‘独立作战’能力,金山95分,世瑚94分……最好的一张是朱竹,我补了墨石,我认为是一等的水平,在哪里都拿得出手来。努力吧,更上一层楼吧!学无止境。”

  魏政委于1997年拜师孙其峰,2004年出版了《魏金山·朱世瑚国画选》,果然“拿出手”了,广受好评。他在“后记”中写道:“能在这位德艺双馨,当代国画大家指导下学画是十分幸运的。他听说我学画竹,就把他编的竹谱送给我,并以诲人不倦的精神指导我学画。老先生年事已高,我不愿意多打扰他,时间长了,他会主动打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还在画?说他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看到我们的作业,他的精神头就来了。在他的鼓励下,我们从不敢懈怠。在我们的一些画作里,经老先生补笔的每一块石、一只鸟、一个枝、几片叶、几棵笋,都会使画面顿添不少生气和情趣。我每每重新临习,总是形神难似,深知这决非一日之功,学无止境。”

  晚年,孙老的家有如一所特殊学校,有的学生一住就是月余甚至数月。也有的来去匆匆,隔段时间拿一批作业请孙老指点。在天津致远小楼,我曾遇到来自招远老家的农民学员王宾永,孙老嘱咐家人留他住下,晚饭后到画室看画。孙老的画室也就10平方米左右,中间放了一张画案,东西两侧分别是书橱和一张单人床,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画册、书籍,各种资料,连面积不大的画案也被挤占,仅留下中间有限的一块空间,孙老就在这点空间里做事,画画写写,为学生们修改作业。其时,他招呼小王说:“快把画打开让我看看!”十几幅画粗略地看过一遍后,再一张张地细看、点评、提问题:鹤腿不能这样画法,要和荷花茎错开来,颜色上也要有明显的区分,否则鹤腿、花茎不分家了、打架了;画水浮萍要组织好,大小、距离、形状,都要兼顾,要有错落感,不能太整齐了,太整齐了不自然;花蕊这一块,笔墨处理还要精,颜色上朱红对墨用得还行,黄颜色用得不够,还要加强,要叫花睁开眼睛……

  最后,自然又是一番鼓励:“不错,挺好的,较上回又有进步,还要再画、多画!画什么都行,就是不画不行,偷懒不行,画画就要靠坚持,要有计划性,要有目标性,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别瞧不起自己,功夫下到了,就会有成绩。我像你这么大时,画得还不如你,不管是谁,都得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走出来。”

  王宾永30岁左右,黑红的脸膛极为消瘦。他曾在一家乡镇企业上班,工资极低还没时间画画,孙老出面帮他调到金矿工作。画得有点成绩了,再由基层调到机关,可以半脱产了,说外出就能外出。画家需要走出去。做学问需要读万卷书,也要走万里路。王宾永已经走出了农舍,走到了金矿,走进天津致远小楼。孙老希望他走得更远。离开天津后他直奔北京,到琉璃厂看画,购买笔墨纸张。画工笔需要用好纸。他还没有买手机,有钱要用在刀刃上、用在学画上。他急着要同孙老合出一本挂历,孙老6幅写意,他6幅工笔。孙老已经题字,画也准备好了,而他却对自己的习作不满意,急切地想再画几幅新作。

  为学生题字,与学生联袂作画,是孙老一贯的作风、一贯的爱好。人说,孙老你想过没有,会不会影响你个人的书画市场呀?回答说,我不关心市场价格,也一直很少参与卖画,有饭吃就行了。我最关心的是时代审美,有生之年还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唐诗宋词元曲,到了明清没什么东西了。中国画还算保留下来了。时代需要留下一些美的东西,需要有人为这些东西的流传付出劳动。我就是干这个的,来找我学画,说明他爱画,和我是一路人,想拒绝也做不到。像他就坐在门口不走了,吃饭的功夫让老婆替换。此人是农民,叫吴学军。我说,好吧,把画拿来我看看。收了吧!家里穷的给斤粮票,给条裤子,尽我的能力给他们一点帮助。这方面有一位是秦皇岛的画家,叫王敏民。赶到我的画能卖钱了,送张小画给他们卖点钱,助其学习。老了,尤其想把接力棒交出去,希望学生超过我。我愿意给他们当塔基,让学生站到塔尖上去。

  归园篇·带个南瓜好入画

  1996年初春,孙其峰做出一项重大决定,由天津返回山东老家定居,一住就是9年。本来打算在天津终老得了,四十多年了,感情很深。退了、也老了,回到老家乡下看看,感到真好,空气清新,还可以吃农家饭,还可以关起门来做点学问。在天津不行啊,社会关系多啊,回到乡下倒可以关上门。我这辈子不想要个大庄园,也不想到世界各地游山玩水,连北京都没想。去北京不行吗?有的是人动员我。可我没想。我想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多,要这个就不能要那个。人往高处走,你怎么往下走?很简单,目的不一样啊,走的方向就不一样。

  招远县城西郊有一道山岗,半城半山,原先全是石头,爆破清理后盖了房子,辟出庭院,取名“归园”,归去来兮,落叶归根。又叫“瞩远山楼”,取登高望远、宁静致远之意。这里地处偏僻,地势又高,吃水困难。孙老提议打井,连水利部门的专家都反对,认为不可能的事,山上怎么能打出水?孙老认为山坡和山谷是连着的,有山谷就可能有水线。打到三十多米,还真就打到水线上了,水量充足,水质好得很,可直接饮用,各项指标都很好。孙老长寿,到了晚年身体反而好起来,与心态有关,也与归园的空气好、水质好不无关系。2002年春天,我到归园拜访时,原先的石头窝子早就变成花果园了,打老远望见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凭直觉断定那就是归园。我很想知道庭院里栽了多少种花?有说五六十种,有说七八十种,要看怎么算。有些花是一个家族、一个系列,品种很多。百合就有好多种,细叶的、宽叶的,有的采集于南方,有的来自于菏泽,多为各地学生所送。月季花品种最多,五颜六色,“莱阳红”的花朵像一个火红的大绣球,但还不能跟芍药比,芍药的花朵又大又密,争先恐后,花枝都压弯了。牡丹在当地不服水土,很难成活,唯有归园是一个特例,再名贵的花木也能适应而欣欣向荣。黄花菜是花也是菜,它也有品种之分,花朵分为单瓣复瓣,归园所植多为复瓣。藤萝则长在空中,丁丁吊吊,满架生香。玉兰花多见于孙老的作品中,据霍春阳教授讲,有一年春天孙老和他曾专程到北京颐和园画写生,从早到晚都画迷了,感动了园林工人,把游客偷折下的玉兰花送他们一些,晚上回到住所在灯下继续画。玉兰花分白玉兰和紫玉兰,紫玉兰又名辛夷,先开花后长叶,花朵喇叭般欢天喜地,紫里透粉,一身的名贵气。我读《孙其峰画谱》,其中一幅紫玉兰题名《归园春色》,又有补题曰:“约第二十稿尚未称意。”可见孙老对此花偏爱有加。又可见其治学严谨,精益求精。

  在治学杂记中他写下这样一段话:“归园有玫瑰数株,暮春之际,花朵满枝,每欲为之写照,姿致不佳,不堪入画,观看已久,乃自发心源,不斤斤计较于形似,但求神似,乃能称意。”

  花草之外,更有桃树、李树、石榴树;黑枣树、柿子树、大樱桃。菜蔬亦能入画,西葫芦、大南瓜,都能入画。孙老有个农村学生叫吴学军,走动特别频,不让他带礼物偏要带礼物,孙老便开玩笑说:“要带你就给我带个大南瓜吧!”这时他已重回天津,内心难免深深地眷恋归园,眷恋故乡的山山水水,学子情深,一如南瓜般沉甸甸的,何其深厚。

  孙老养了一只狗,然后又养了一只狗。小狗入画,如同他笔下的松鼠,憨态可掬。可养狗也要占时间、也麻烦。有一天发现家里又多了一条狗,他顺口说了句:“怎么又弄了一只狗?也不跟我商量。”得,一句话“得罪”了这只取名“豆豆”的小狗,老啃孙老的脚后跟。老两口外出归来,“豆豆”见了杨锦屏亲热得不得了,摇头摆尾,直往跟前扑。见了孙老,“哧溜”一声钻床底下去了。

  还养过两只孔雀。邻居家开饭店,碰到两只秃尾巴动物,叫声特别响亮,孙老过去一看,是两只孔雀,赶紧讨下养起来,专门盖了雀巢,细心照看。一直养到“非典”期间,担心意外,才转送给西山动物园。孙老和家人前去看望时,孔雀见了忙不迭地开屏“欢迎”,蹈之舞之。

  还罩过一只大鹰。负了伤,飞不动了,快饿死了,被归园收留,养好伤后放归山林。不想它夜间又飞回来落在藤架上,“咕咕、咕咕”地叫着,与孙老隔窗“说话儿”。

  日子就这样过着。时间一长,门又开了,来了另外一批人。孙老笑说,我是教书的,看见学生光有感情没有记性,不知不觉中又收了五六十个学生。

  从孙老的笔记中,以及与个别学生的交谈中,我拉出一个名单,有名有姓者计有58位,还不包括在校学生,还不包括早年大批毕业生中仍与孙老保持联系的学生,以及老同事、老朋友、老画友。你来我往,川流不息。更有素不相识的求画者、求教者,孙老总是尽其所能地予以回复。采访中,我曾见到一封他刚写完的行草长信,洋洋数百言,写给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书法家。

  他在治学杂记中写道:“我在青年时代只注意向老先生学习,到了中年渐渐知道向自己的同辈人学习,我也曾从他们的艺术实践中了解到很多东西,大大丰富了表现能力和艺术技巧。再后老了,感到落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又开始注意向年轻人学习起来,在我的表现技法上又增添了一些年轻人的学问。

  博学篇·三条“座右铭”

  在上述回信中,孙老写道:“书坛既是后继有人,又是后来居上……我的这一论断也许有人说是管中窥豹,以一斑而概全豹。我知道我国的美术院校培育出一大群‘豹子’,我哪能只窥过‘一斑’呢?”

  他在治学杂记中写道:“我晚年的字,平正有余,险绝不足。想到年轻书法家善于追求险绝,我须向他们学习。韩愈说,道之所在,师之所存。我现在正需要实践这一名言。”

  孙其峰一生诲人不倦,好学不倦,如饥似渴地补充自己。他有一条座右铭:“得过且过,贪得无厌。”生活上低标准,得过且过,有吃有穿就行了。学习上高标准,贪得无厌,这山望着那山高。

  后来,又有一条新的座右铭:“知足,知不足、不知足。”

  “知足”是指对物质生活的态度。画家能够卖点画,自娱自乐还能自俸自给,造福家人,近年来的生活水平已经超过小康好多倍了,非常知足了。“知不足”是要看到艺术上的差距,严格要求,要知道差在哪里,如何努力。几十年来光忙工作了,看书的时间不多,感觉学术上还有差距,欠了账似的,非常着急,急于补课。“不知足”是讲治学态度,是高标准、严要求,自我鞭策。这个书想看没有看,那个书看过了还想再看。每天2小时用于看书,雷打不动。老了,眼睛不行了,那也得想法看。前些日子看完了《巴金随想录》,又把《镜花缘》翻出来了,过去看过一点,印象不深了,所以还要再看。还有《红梦楼》,还想再看。这会又把《聊斋》翻出来了,已经看过5遍了,这是第6遍。为什么爱看这种书?因为有特别浓的中国味道。就像小时候吃窝窝头,长大了吃过许多饭,都忘了,但窝窝头忘不了,它里面有很深的情感,别的东西代替不了,洋东西代替不了。为什么非要拿外国代替中国?中国

  画跟西洋画接什么轨?它们之间没有可比性。比如汽车,它没有国界、没有民族性,只看谁的车跑得快,谁的省油等等,有几条标准,一下子能测出来。中国画是中国特有的绘画语言,要保持它的民族性、纯粹性。对西洋画,我主张“见好就收,化人为己。”也还是“洋为中用”的意思,好的就收下。我画过素描,我的老师是徐悲鸿,能不画素描吗?但在画里我不能叫它露出来,吸收了,作为营养就行了,在大格调上还是要符合中国的传统要求。喝牛奶可以,不能把自己变得长出牛犄角、牛尾巴,更不能变成牛。

  后来,他又有一条座右铭:“不怕死、不想死、不找死。”四十多岁时检查身体很紧张,怕查出什么毛病,正爬坡呢,干大活呢,身体垮了可不行。现在老了,认识到必然规律了,再体检就不紧张了,到岁数了不在乎了、不怕死了。但又不想死,还有很多书没来得及看,还有很多想干也能够干的事情,比如给学生们看看画,还有一定用处。不找死的办法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不要干,不要给别人找麻烦,也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不要为钱所累,生活上不要有太多的要求,粗茶淡饭比什么都强。

  他曾写道:

  “我在进入了老年人的岁月之后,逐渐感到一个老年画家的通病:这就是艺术上的老化和退化,这是可怕的。于是我就想法不让自己退化。我初步想出这么几条:第一,要像早年学画的心态,不能有丝毫的自满;第二,不可懒散,‘懒’是不画画;‘散’是自由式地画,想画就画,说停就停。只画熟悉的,不求画新的、有难度的;第三,要有计划,按计划要求自己,不要过量,还要执行中不断地作必要修正。我自觉做到了以上三点。”

  甲申年春节前夕,他曾制定一项自修计划:画50张猿猴,以此纪念自己的本命年——孙老属猴。也就半个多月,他便实现了这项计划,在其熟悉擅长的麻雀、松鼠、鹤、鹰、山羊、喜鹊、鸡鸭鱼兔等多种动物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动物题材。我在采访贾广健时,他话说孙老的治学精神,曾举一事例:有一天,他去给孙老拜年,见他一边聊天,一边在报纸边边上画小稿。一看,原来他在画猴子。

  原来,他在落实自己的“计划”。

  原来,“牛棚”期间练出的本事、养成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

  采访中,我曾注意到孙老在画瓷器画,在查看关于彩陶方面的书籍。他说,最近我看到一个学生画瓷器,我感到有兴趣,学生的画对我有启发。瓷器是中国的一大发明。听说现在日本人这方面的工艺非常先进,做出的瓷器非常精致。瓷器、京剧、中国画,这些都是我们的国粹,不能随随便便就丢了。我定了一个计划、一个大单元,准备画上100张瓷器画,就可以巩固了。

  向古人学习、向自然学习、向生活学习、向书本学习、向老师和朋友学习、向学生学习、向未知领域学习、向其他艺术门类学习……如此生活方式给他带来无穷乐趣。他说,我喜欢京剧喜欢了一辈子,拉了一辈子京胡,尽管拉得不好,却得到很多启发。画家尤其要注意学文学、学哲学、学中外美术史、中外发展史。老画家尤其要注意向年轻人学习,因为你老了嘛,需要补充新思想、新观念、新气息。历史就是这样发展,后来者总是居上,真要一代不如一代不就完了么?也说明我们无能啊,没有把人带出来呀。他说,师古人和师造化是学习中国画的两个基本要求,都很重要。师古人要发展古人。像黄宾虹、齐白石、李可染,都是发展古人的典范。他们学活了,用的是“嫁接法”,在传统里加进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理解,变成一种新的东西。师造化不能老让“上帝”管着,不能甘当“忠实儿子”,而要追求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统一,追求以情写物,自然天成的境界——这些都是在我年老之后才愈加明白的道理。明白了一些也不能说真理在握了,因为真理在发展。

  他在治学杂记中写道:

  “我开始学传统很盲目,只知从‘技’(法)的方面努力,其后渐渐知道学一些‘理’。六十岁之后(或是七十岁而后)才渐渐知道从‘道’的高度上去学习。八十岁上下才真正知道‘中得心源’的奥妙……晚年画速写,由于目的性强了(为我的写意画技法服务),所以很重视‘感觉’。有时为了躲开‘结构’的干扰,我故意把描写对象(如盆花、标本等)放得远远的,好让大感觉突出来。”

  硕果篇·多籽“石榴”

  去年深秋的一天在天津,我注意到孙老画案上有几枚带树叶的石榴,一枚未开口,一枚刚开口,还有一枚开成花了,籽都掉出来了。画案上还有几张小纸片,一看是孙老刚画过的石榴写生。

  2004年岁末,孙老照例回天津过冬。转过年来,春暖花开,准备返回招远时,他和老伴却先后病倒了。杨锦屏大他一岁,一度病情危重,家里雇了专人看护,却无法替代孙老的作用,尤其夜间,她得抓着孙老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窝上才肯入睡,夜间起夜也得孙老照顾,今天把腰抻了、明天又把腰抻了,其相依为命的情形感人至深。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以86岁高龄为自己制定了一项又一项“计划”,创作出一批又一批新作。

  恕我孤陋寡闻。河北美术出版社编辑的10卷本《孙其峰书画谱》我未曾读到。孙老几十年来出版的大量绘画书籍、画集、图谱、工具书,我也很少拜读。我不能对他的绘画艺术、绘画成就作过多评述,那是一项需要专家来做的工作。

  但我还是得到一套人民美术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孙其峰画集》上下卷。上卷为历年作品的有限收集,内容以花鸟为主,亦有山水、人物。作画工具以毛笔为主,亦有“指头画”,借鉴潘天寿等指画大师的经验,大胆改进,多有创新,并为此作过文字上的论述和总结。下卷所收作品多作于归园,所画内容洋洋洒洒,千姿百态,一如多籽的石榴,其中许多题材为我所熟悉,也因而特感亲切。在退休之后,他终于获得一大块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又有归园那样的环境,给他一个好身体、好心情,全身心地致力于艺术创作,终使其晚年所作臻于化境。

  若是粗浅地谈一下我读孙老作品的体会,可否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关照大众性审美与注重学术品格相统一,使之喜闻乐见,雅俗共赏。

  其二,平实自然,不事雕凿,有感而发,追求自然气息与内心真实的完美统一,作品洋溢着充分的生命自在与热情,洋溢着活泼开朗的生活情趣,给人以蓬勃昂扬的精神启迪。

  其三,书法入画,书画一体。笔墨趋向古拙纯厚,雅逸浑朴,张驰有度,大开大合,小画亦有大气象。在笔墨老辣中透着温馨祥和的心音光彩,融入了老一辈艺术家特有的睿智、从容与大度。

  其四,注重生命感受,紧随时代审美,热情肯定和讴歌朴实高洁的人生态度。寓情于景,在春华秋实的描写中渗透强烈的生命炽热,以其坦诚、宽广之心诠释人间博爱,向往人世大美。

  其五,热爱自然、歌颂自然,心性徜徉于一草一木中,显示情不自禁地流露,以其笔墨热情传达对生活的一往情深。

  其六,发展创新,点面结合,不作刻意的符号化争取,却在日积月累中、在不断求索中实现了必然的个人面貌,留下众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以朴实自然和童趣天真为主要特色的画面独占,如麻雀、白鹰、枯树枝等。关于“枯树枝”,他有如下的治学札记:

  “我学画枯枝是从临古人开始的。当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又从师造化上下了一番功夫。至于用笔则是从书法得来。师古人与师造化使我打下较扎实的造型基础。由于造型心中有数,同时由于我在书法上有较好的功底,这就使我有充分的条件来探索画树枝的笔墨形式美。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用草法来画枝子,也可以得心应手地用楷法来画枝子。我自认为在我全部绘画技法中,最成功的实践之一算是画树枝了。”

  奉献篇·我是位老共产党员

  在愈来愈多地接触、接近孙老之后,脑子里老是蹦出伟人那句话,我觉得用在孙老身上非常恰当——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上世纪60年代,一位美国人到天津造访孙其峰,对其生活状况,尤其居住条件感到惊讶,说,真没想到您住得这个样子。他回答说,咱们的祖国就是这样的呀,所以咱们有责任努力工作,改变现状呀!您是美籍华人,所以我在家里接待您。我是位老共产党员,我想跟您说说肺腑之言。我们要承认差距,但要不怕差距、缩小差距,唯一的出路是团结奋斗,加倍努力,做好工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祖国才能一天天强大。

  这之前,他的居住条件更差,住着看门人住的小破房,一家人挤在里面,潮湿得受不了,木头都烂了,木地板早就朽了,隔壁邻居家还发生过塌陷,连床带人“唿咚”一声掉下去了。

  到了上世纪70年代,他又可以画画了,曾被国家文化部抽调北京,安排在颐和园藻鉴堂作画,断断续续有好几年时间。他和许麟庐是胶东老乡,两人画得最多。已有好些年没有正规画画了,正着急呢,恰好赶上这次机遇,高兴得不得了,既能给国家赚外汇,又对自己是个提高,一举两得。

  要是顺势有所改变不是更好吗?对自己的工作岗位有所调整、争取更多的创作时间不是更好吗?可他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将毕生精力贡献给天津美院。

  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以他为主筹建天津美院中国画教学班底,建立了完备可行的教学体系,包括队伍建设、资料建设。当时坚守传统绘画风格的一批老画家受到冷落,既无市场亦无正式职业,处境艰难。孙其峰说服校领导,拨出资金,购买这些老先生的作品,价格很便宜且全是精品,对老先生有所帮助,也为学校积累了一笔宝贵财富,时至今日,其价值已很难估量,用作教学所需作用巨大。

  眼光固然重要,更源于人格光彩,一辈子助人为乐。在他的奔走争取下,一批卓有成就的书画家、教育家陆续到天津美院任教。他们是:李鹤筹、张其翼、秦仲文、溥佐、李智超、刘君礼、段履青、王颂馀、萧朗、凌成竹、梁邦楚、朱欣根等。长期或短期兼课的画家有:刘子久、溥松窻、蒋兆和、叶浅予、吴光宇、刘凌仓、黄均、李苦禅、宁斧成、钱瘦铁、孙克纲、赵松涛、刘维良、郭鸿勋等。

  除了对国家、对单位所作贡献外,孙其峰更多的、更主要的奉献还在于日常生活中,在于同普通群众的交往中,许许多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得到其无私的帮助。以书画助残、助学、扶贫济困是他一贯的爱好,热心公益事业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曾一次性捐出作品四十余件,用于希望工程,由共青团烟台市委接办。教育口是其重点,家乡的中学、小学,有机会同其发生联系的各地教学单位,通常总是有求必应。美术单位、绘画机构也是一个重点,我曾听到一位在基层美术馆任职的朋友讲,他们馆开馆时跟孙老求画,只发了一个函,孙老便很快寄去了作品。平民百姓,条件一般却又偏偏喜爱书画、热心收藏者也是一个重点,采访时我碰到一封寄自东北的来信,一位素不相识的农民向孙老求一件书法,他即以4尺整纸隶书相赠。慈善机构、困难群众、生活有困难的普通百姓更是一个重点,我曾亲身感受到老人对孤残儿童的那份爱,嘘寒问暖,捐款赠画,极尽关爱。外出途中,见到路边有乞讨的、病倒的,赶紧招呼司机停下来,下车问问情况,塞上几十块钱……

  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不同的价值观必定有不同的生活追求。孙老曾话说书画的社会功能,“招远提出要给我建个馆,我没答应。烟台市文联提出要在南山为我建个馆,我也没同意。我说要弄弄个集体的,我拉一个名单,弄个集体的,烟台有许多好画家,包括本地的、外地的。弄个人的不是方向,没意思。如果值得弄,两千年之后还会有人弄。这会儿还是顾眼前吧,你们把这钱用于扶贫去吧,给西部地区盖小学去吧,给读书上学有困难的学生发助学金去吧!做这些事情多有意义,对个人有帮助,对社会的发展进步有帮助。天津艺术博物馆收藏我的画,一般都给笔墨费,我跟他们说,我给你们10幅字、10幅画,保证都是好的,笔墨费给的越多越好。不过这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往家里拿,全部捐给天津市救济困难职工中心或希望工程。我们也干不了什么,也不是资本家,不就能干点儿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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