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为何?
回答问题的相关因素颇多。简言之,相关者有三:其一,是设计的需求。比如人的生活有坐下歇息的需要,有时要品茗闲坐,有时要正襟端坐,更有足球场和飞行舱的不同的坐的需求,于是就有了不同的椅子的需求。其二,是回应这种需求的思考、谋划、应答,并以视觉的方式加以演习和传达,进而以造物的方式给予实现。围绕着不同的坐的需求,根据人体的一般高度和功能性变化,在纸面上谋划椅子的形体与其他各部件的关系,摹画椅子各种可能的造型,进而制成模型,造成实物,于是就有了真的椅子。其三,是设计物的应用和市场。椅子制成后应让人试坐,工作椅是否够方便,休闲椅是否够舒适,移动时是否够轻巧,重压时是否够坚固,最后,造型是否有特点,材料是否合适,价格是否相宜。当各项都得到明确答复,设计投入批量生产。
这其中,第一点与第三点关系着设计的需求与营销,它回应着人类的活动方式和族群的生活习惯,回应着人的生理和心理的两方面需求,由此产生了设计营销学、设计人类学、消费和公共心理学。第二点关系着设计的本身,回应着从手工绘图、电脑设计到模型制作、材料选择的广阔领域,由此关联着人机工学、技术美学、现代技术科学、不同领域的材料学以及设计艺术史、设计艺术学等众多技术与人文的学科。
于是我们发现:向设计发问所面对的就是这个时代的技术和人文、消费和创造、个性与时尚的整体。我们可以从一个茶杯盖上看到今天人们饮茶习惯的变迁,看到陶瓷生产线的革新与引进,看到如何被矫饰主义风尚误导着大众的审美心态,甚至还看到各类建筑物的屋顶营造在掌股中的可能的还原。我有一只玻璃茶杯,那可旋紧的盖子中,镶着一只表。表与茶在一只杯子上相会,它的潜台词是“开会”。这不能不说是这个会议时代的绝妙设计,我们是把它看作对生活的反讽,抑或是对于今天低水平功能主义设计的一种笑谈?
合理的设计行为,都指向明确的设计内容。这个内容包括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设计的对象成果,设计之物的创造。从这个层面上讲,设计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我们周围的所有的造物都是设计出来的。衣食住行,玩赏游学,无一例外。
第二个层次,是设计之物使生活更为便利,由之引领着人们的日常活动,带来生活方式的迁变。从这个层面上讲,设计是组成人们今日生活方式的最活跃的因素。譬如那椅子,在19与20世纪的世纪之交,无论是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还是“新艺术”运动,抑或是其中的奥地利“分离派”、德国“青年风格”,都呈现了自然主义的形态、悦目的直线与曲线风格及至简约的造型、几何的外观。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欧洲从手工艺时期向工业化时期转变和交接的特殊风格。这种设计年轻化潮流的本质正是生活方式的青春化潮流。椅子在后来欧洲的构成主义、现代主义、功能主义、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那里,一方面,成为最活跃的时尚因素,不断地被设计着,它的背后是与之交错和适应着的城市设计和建筑设计的整体;另一方面,它又积极回应着现代都城的发展,回应着学校、 办公、车站等公共空间兴起的需求,人们越来越习惯在不断交替的各类椅子中辗转运行,而这种椅子也越来越透明与灵巧地消逝在人们的坐与行之中。
第三个层次是设计通过设计物、通过对日常生活方式的引领和限定,形成对人和时代的塑造。从这个层面上讲,设计日益成为今天社会组织形式中一种显在和隐在的结构因素。正是那椅子,无论它是构成主义还是解构主义,无论是回归还是颠覆,只要它以先锋的品牌呈现,就是对社会某一层面人群的生活品位和经济实力的一种考验。甚至只要它一出现,就比它的主人更具有身份的说明力。而在飞机上,那椅子在商务舱和经济舱之间,就不仅仅是可以放倒躺下的差别了。同时,设计由于对于人群与社会的塑造,其自身往往构成人们关于历史的最为鲜活的记忆,成为我们得以阅读历史和未来的时代读本。正如将月份牌加上那会跑的“椅子”——黄包车,将旗袍加上烟斗,将雪花膏加上当当作响的电车,就让我们想起老上海。还是那椅子,当我们面对明代的官帽椅,往往会肃然起敬,因为我们同时面对的是一种历史和秩序的幻象。
以上三个层次,顺着下来,似乎存在这样的暗示:设计物通过对人的需求满足的同时带来对人的限制,进而对人与社会产生制约的作用。这是一种深刻的异化倾向。这种异化倾向如双面刃,是值得我们去持以深深的警觉的。所有的新设计,都在这个层面上,超越设计自身,面对着社会整体的检验。无论何种设计领域中的信息先锋,无论它采取何种颠覆或摹移的方式,都是围绕着人的解放和自由来重建它与设计历史的关系,而这些关系伴随着现代设计经历种种检验之时,也在全球境域和本土资源的共生互动之间,在人文气息和时尚潮流彼此激荡之间,在传统和往昔的承续和摒弃之间,悬而不定,徘徊而显形,并使设计的实行特征始终保持鲜活和开放。
它们指向未来,同时也塑造历史。
值此中国美术学院《新设计》丛集出版之时,谨以如上浅近的思考献给辛勤耕耘着的设计艺术界与教育界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