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以形上之思游于无端之纪以后,回过头看黄宾虹的画史和画论,就立刻会发现,黄宾虹的实践属灵智领域,而他的言说则是为初学者之方便。前者是黄宾虹匪夷所思的、不易端倪的博大沉雄景观,而后者则是睿思与偏见齐飞、学者共冬烘一色的间间小智之所在,即使,亦有说焉:
黄宾虹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让他谈经学,固不如乾嘉时人,故有“圣人法地”之误。论笔墨最有发言权,又故挟高论如“太极”之类。可叹赏者是黄宾虹的“妙悟者不在多言”的只词片语,而不是他连篇累牍的《古画微》。对后世的贡献应是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警句良言,至于四平八稳的画史评述,并非黄宾虹的杰构,不足列为经典。作为画史家的黄宾虹可谓平平,而其鉴测古迹,亦多获故宫专家们如朱家之微词。
黄宾虹对线的认识,我们不妨追溯得远一些,方可知所从来。乾嘉以降,学者畏文字狱之斧钺,一头栽进经学,以此朴学大兴。于经史子集多有戡误,而于天文、历法、音律更多所发明。朴学前导,碑学以兴,乃有包世臣之《艺舟双楫》及康有为之《广艺舟双楫》出,重碑轻帖之风,遂披靡国中。包世臣雄谈书法用笔,难免穿凿;康有为峻论扬碑抑帖,多有偏激。所幸者,重碑于中国书法及绘画确有贡献,而黄宾虹之论用笔,大体未越包、康藩篱。兹略举数则以呈一斑:
“用笔之法,从书法而来,如作文之起承转合,不可混乱,起要锋,转有波澜,收笔须提得起,一笔如是,千笔万笔,无不如是。”[12]
此论是也。从解析用笔而言,此固无讹。宛若电影之慢镜头夹以定格,则一条线确不简单,然则黄宾虹之用笔,风雨齐下,如春蚕之食叶,绝使不得如此之慢镜头推移。解析则可,必验于黄宾虹的每一条线,则会大失所望。“一笔如是,千笔万笔,无不如是”则更是大师殷殷于人,而不欲求诸己者。以此知读大师文正不可胶柱而鼓瑟,刻舟以求剑。
“用笔以万毫齐力为准,笔笔皆从毫尖扫出,用中锋屈铁之力,由疏而密,二者虽层叠数十次,仍须笔笔清疏,不可含糊。”[13]
此论亦是也。中国画重中锋,即如锥画沙,笔笔无论粗细飞白当皆从毫尖扫出。然则,如此用笔从范宽到黄宾虹都未发见层叠数十次者。苟浓淡墨叠以数十次,绝对能造出一张黑色的硬纸板,而不是气韵生动的山水画。读黄宾虹之画论,不要忘记他是一位诗人,驰骋其词,以求痛快,乃诗人之所须,盖非初学之所宜。
“流动中有古拙才有静气,无古拙处即浮而躁。以浮躁为流动,是大误也。”[14]
此足允为大师只眼。不唯以言当时,亦可以言千秋,更可验现今。有以为中国画笔墨等于零者,其用笔之浮而躁,如春蚓之行于草,秋蛇之绾于树,鄙陋浅薄,厚诬国画,无视权威,诅咒徐、齐,实可鸣鼓而攻。
“生则文,拙则厚。”[15]
生、拙可为比列,而文、厚范畴有别,黄宾虹往往行文有逻辑之疏漏。一依其意,倘改为“文则清,质则厚”,加上“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则为大师妙语矣。轻动古人,殊属不恭,而为解读计,似更谙合于黄宾虹之所思。
画有四病:邪、甜、俗、赖。”“邪是用笔不正。”[16]
此论虽止数字,可谓切中时弊,入木三分。古今之画而俗者,能逃脱此数字之网罟乎?
行文至此,忽思黄宾虹以大师之身手,固不囿于一笔一画之得失,对于大师是百无禁忌的,于大师之作不见其为垢病者,于初学则或足致命。贝多芬之曲,偶有和声之误,此失聪后之难免,亦若倾国倾城之女,蓬头粗服不掩其美,苟内美阙如,而自谓从心所欲,其后果当不堪设想。
近有研究黄宾虹书法,思虑过深,怪谲之论叠出。以为黄氏创“起于一点”的“太极笔法”或称“太极全息法”、“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是一个太极”。[17]有研究《红楼梦》而发现“八卦红楼”之说者,可与此媲美矣。要之学术一事,最重质实,不尚虚浮,至如“哲理的神秘”、“笔墨的解体”、“笔墨的自主化”、“巨大而深刻的文化秘密”、“S线内在韵律把握”[18]云云,皆入法执之迷障、我执之烦恼,谬托知音,逞其私智,除尘秽视听而外,恐非黄宾虹之所可轻恕者。
以我之见,黄宾虹之用笔理念既深邃而又质朴,那是可以触摸到、感觉到的。从他的最精绝的画上,我们可以看到的是:那如百炼钢成绕指柔般的刚柔相济的线条,它坚韧有力,如维摩之金刚杵,笔笔刻入缣素,即书论所惯称的如锥划沙,其用笔之力度,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堪称不世而遇的精美绝伦线条。这些线条构成了黄宾虹体现“知白守黑”哲理的大厦,从而孕化为丰厚美奂的山川形神。以点积线,丝丝入扣,不轻浮滑动,如邬彤所称怀素之“折钗股”,亦如包世臣所谓“虽细如发丝,全身力到”,黄宾虹皆有之。加之黄宾虹作画从心所欲,左右向背,各相乘除,虽时见缺落而连属不断。此点最需读者慎思、审问、明辨,这其中包括傅雷所谓的“尚有”范围内的见线不见形的少数作品,对这些作品一概否定是不科学的,而全部肯定更是错误。最重要的还是黄宾虹叠笔、破笔、晕墨、宿墨不择时而用,无处而不适,无处而不宜,人不知其笔墨之始末,但见其整体性的鸿蒙氤氲,此黄宾虹艺术之大观也。近世李可染先生为黄宾虹入门弟子,天下知黄宾虹者并不多,而可染先生所口述,多经其深思熟虑,不似时下之巧言令色,眩人耳目。
前面提到黄宾虹先生画史之著如《古画微》水准平平的原因,大体彼时所见之真迹不似今日之富,故大体是据《贞观公私画录》、《历代名画记》、《画筌》、《图画见闻志》、《古画品录》诸著述之综合并参以己见,并不曾证以实物、佐以发掘,故而基本上是从文字到文字的工夫。其次,站于史家立场的黄宾虹,虽比较持平作论,然其根本立场时有透漏,如论八大,虽有赞词:“笔情纵恣,不拘成法,而苍劲圆秀,时有逸气,挫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襟怀浩落,慷慨啸歌,世目为狂。”[19]窃以为黄氏似有不甚欣赏、敷衍为文之迹。八大山人以旷世之奇才、伟岸之人格创亘古未见之画史奇迹,前不见古人,后见之来者唯黄宾虹一人,两人之地位相当,何不视为异代知己?立场使然也。黄氏对画人往往于才情风发、一挥而就,不事“层叠数十次”之大师,吝于褒赏。又如扬州八怪中之郑燮,固八怪中之翘楚,而黄宾虹仅以“善书画,长于兰竹”[20]七字评之,不亦过轻忽乎?
要在黄氏评画执于一端,其所惯用词为“浑厚华滋”,论者亦多以“黑、密、厚、重”视为黄画圭臬,黄宾虹虽有“重、大、高、厚、实、浑、润、老、拙、活、清、秀、和、雄”[21]十四字诀,然此十四字并无逻辑相关联,且词义模糊,有老而不拙而嫩者乎?有厚而不实而浮者乎?黄宾虹在理论上并不如杜甫之于李太白之宽厚:“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22],以厚重苍润如杜甫者,对风格殊异于己的李太白激赏为“清新俊逸”,且称“无敌”,是过于己者也。亦有论者以为黄宾虹之论画十四字,“实都具备尺幅之中”[23],不亦奖饰过当乎。此十四字,倘为赞誉好中国画之一种说法,则有意义。果推重此十四字,必厌其反,依次排列其对立面为“轻、小、低、薄、浮、乖、枯、嫩、巧、浊、粗、隔、鄙”,亦可作贬损坏中国画之一种说法。但此直如药店之开药方,学理与审美之意义不甚清晰。且也,论美之文,必求其本身之美,若刘勰、若刘熙载、若王国维之文,其可流传不殆,乃自身之美质,倘以此求诸黄宾虹的专著,恐其所逊远矣。
天才出现的原因可能多种,然大分有二:其一,不知何时、何地、忽焉勃然而发、伟然而生,才思睿敏、意气风发,此先天已然之存在,正不可限以牢笼、匡以陈见,此所谓“冒出来者”。如诗史上之李贺、纳兰性德、黄仲则、吴汉槎,皆二、三十岁即攀登绝峰、名披天下者。亦若蚌之藏珠,自己生成,开壳之瞬息,即光照遐迩,其于壳中之珠,生长过程正似胎儿之于母体,不待外力之推动;其二,亦不知何时何地有一人焉,视之木讷,喃喃不能语,然心存弘毅、任重道远、才思积厚、术业渐进,初以为蹈袭古人、不越旧规,然则扫去胸中尘垢,终有一日豁然大朗,此所谓“磨出来者”。榜样未远,齐白石与黄宾虹是其人焉。而黄宾虹尤然。必抱如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24]之宏愿、必具“意匠惨淡经营中”[25]之耐力,作茧自缚正为化蛾、蝉衣不蜕只期高飞,正是这些天才发现的艰难过程。当黄宾虹以半纪而磨一剑,其清光储于铗中,当为必然。这是从灵魂深处渐渐浮起的觉醒,不是一声棒喝即可获致的顿悟。当然,也有部分人绝对的笨蠢,一似榆木疙瘩之迂顽不敏,即十世亦不足修成正果者,正所谓砖不可磨为镜也,而其间亦有好事者发现中国之梵高,可为一噱。
知道自己成长岁月之漫长,其间崎岖可谓历尽艰难苦恨,又知道自己的胜果不为乡愿鄙见所容纳,故黄宾虹常有三代之后方有定评之说,以亲友、师生、回护之关系消失,画之自身当可发言。黄宾虹亦有五十年后,始有知音之叹,其中些微的凄凉与孤独,怨而不怒,每每读画思人,不胜感喟。
黄宾虹固非不问世事的隐士,壮岁与柳亚子、冯心侠、景耀月等19人有南社之集,柳亚子诗称所谓“寂寞湖山歌舞尽,无端豪俊又重来”,确实其中有14人为同盟会籍者,足见革命空气之烈。其所为作,则大体与革命关系不大。首次雅集,柳亚子、朱梁任大赞辛幼安词,而词学专家庞檗子则大赞吴梦窗。柳、朱适巧皆有口吃之症,何敌雄辞之庞檗子?柳亚子大哭,真堪称“无端”之哭矣。记录此段,意思是黄宾虹之结社交友,虽多时代之先锋,然其最初活动内容与国是相去颇遥。至南社20周年之时,周瘦鹃谓南社宿以文字鼓吹革命,[26]可作一种热情趋同的说法,至于革命与否,则有周瘦鹃之“鸳鸯蝴蝶”为证。至1948年,黄宾虹忽发“国画之民学”讲演,概念混淆,略无伦次,大论“三角的形状多,变化大,所以美……要不齐、要不齐之齐,齐而不齐,才是美”、“大体中国图画文字在六国时代(范评:六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六国不知所云矣。贾谊《过秦论》有九国之师说,指为秦所亡者,然不可以九国为历史专名词)最为发达,到汉以后就完全两样了……”、“我们应该站起来……”,[27]信口诌来,亦大有以“民学”为己任之态,能与“君学”抗争,其业亦伟矣。黄宾虹“立德”“立功”在其大艺术,“立言”在其只言片语,光耀千秋,至于宏论,迄未之见。
黄宾虹内庄而外儒者也,然庄为其本,儒为其用,且常用得不在谱中。我们不能要求以庄子之精神创不世之奇迹的黄宾虹,同时是王夫之、顾亭林,不能神化黄宾虹,误以为他之所言句句切中肯綮。
我曾有《骨相刍议》一文,趣谈古今中外相术之玄机,其实非唯用于相术,亦可用于今之学黄宾虹绘画者,以我观之,今之从事者亦有三层次焉:
一、不知黄宾虹为何人,只迷迷糊糊知道其伟大。于是貌其皮相,朝学执笔,暮已大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大纛张处,群雄毕至,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更有甚者一二人焉,大有佛头着粪之气、呵祖骂释之胆,执笔凝神,眼空无物,而谓左右云:“你说句老实话,到底是我画得好,还是黄宾虹画得好”,众瞠目不知所对。庄云:“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庄子徐无鬼》)深宜此种狂悖无度之徒戒。
二、得黄宾虹之骨相者,目下千无一焉,万无一焉。所谓骨相者,黄宾虹之内美也,若操守、学问、词章,虽前文论黄之学或有疏漏,然其比照对象为顾炎武,为钱大昕,固黄之博雅,当非一般人可见项背者。
三、得黄宾虹之风神者,则吾师可染先生庶几近之,然则吾师云殁,后之来者或自称门生、或奢称谪传,终不成气候,维耐心待以年月,而不可操之过急。
黄宾虹先生的道路并非唯一之道路。近世有傅抱石先生者,天纵异秉,披麻泼墨,烟云满纸,而悬瀑流泉,修远周流。30年前之金陵,学山水画者亦曾皆称傅氏门人,竟有造伪者改姓为傅。其隆盛有似于今日之学黄,然则月移星转,盛况不似往昔。学黄与学傅,最难处仅有八字:“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盖凡大师之成,积数十年霜晨雨夜之磨砺,文章得失,寸心所知,断非袭其皮毛、盗其骨殖、冒其精神者可于短期间得之。即偶得一二亦不过寿陵匐伏、萝攒眉,徒获笑于士林,更无益于画史。嗟夫,不苦学其过程,而轻夺其成果,其有成者不可预也。
近读郎绍君先生《问题与方法——黄宾虹国际研讨会发言述评》一文,间有卓见,如论“道咸中兴”一段尤可拊掌。然惜其不敢直言,以郎绍君之智不会不感到此次讨论会文章之劣,而绍君宽容之、迁就之,力图构建一座玲珑的七宝楼台,皆大欢喜,然而严酷的画史有时会拒绝其周到。
论述到此,不免感慨万千,悲从中来。黄宾虹先生生前决不会料到死后50年的如此热闹场景,可恨逐臭之夫以批评家式之言说信口雌黄,带给艺术无穷极的灾难,他们忽而兴起,激赏那些败类们的劣作;忽而深刻,说一些绝然无识的、令人费解的外来词语,结果把一片光明弄成混沌,而这混沌中绝无意再放出光明。批评家和画家的红包联手,则使蛮烟瘴雾成了气候。当人们为之而晕眩的时候,后现代则乘虚而入,大行其是,其中的知名者浮动于社会视线之上,据说他们的名字叫作“大师”。
黄宾虹先生92岁弥留之际,吟出清彭元瑞的名句:“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28]这是他平生所爱、所求的终结,也是他远离深深眷恋的祖国山河岁月的最后言谶。
恩师可染先生尝谓余云:“中国山水画三百年来,黄宾虹一人而已;三百年后,黄宾虹的地位会更高。”这是迄今为止,最具卓识的预言。
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