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风是一位艺术家品格、气质、性情、学养的映现,特别是表达了“这一个”真我的写意画。真我即本质本性的自我,即自然率真的自我,也即是“这一个”我的自然,古人称之为“天”。复归于自然,也就是复归于天然。然即在也,自己在那儿,天生自在。传统绘画至所谓士夫画、文人画而尤重自然、天然者,盖缘乎古典人文观念使然也。清恽格《瓯香馆画跋》所谓:“士气逸品,不入俗目,惟识真者,乃能赏之。”其之论真而说逸,不外乎表见真性、真情、真意、真趣而已。回溯千年左右自唐宋而降之画史,虽聚讼纷纭,概不出职业画家(宫院画家)与非职业画家(士夫文人画家),即画工与文人两家画流之争也。东坡翁之论吴道子与王维画优劣颇见症结所在,推而衍之,以讫当世,又何尝不云然?近百年来,人文思潮之西风东渐,新风频吹,于传统文化几成摧枯拉朽之势,所谓文人画一脉之受抨击诟病早成强音,再究之,则不外乎古代画家画与非画家画之争之新演绎尔。由斯风下,所谓现当代画家“专”则专矣,“戏”笔无矣,而斯“文”亦无矣。举目以视,或遍地画匠(而非家也),或文理不通之半吊画家比比皆是,此即近世讨伐文人画之后果、反叛传统之必然。衡诸现代美术之开山人物,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诸位哪位不是学贯中西之土?而在其针砭抨击文人业余画派之背后,又有哪位不是富于传统学养之人?而承其余风之后辈,李可染、蒋兆和等诸位又有哪位不云然?若下观当世画坛,固然诸公衮衮,天下哓哓,而其反传统之声或尤高,而查其传统文化之根柢恐下下矣,如是以观,轻言“革”命者,往往不知“命”脉所在,徒事嚣张、哗众取宠而已。
真画手则必专家兼修文,文人而富画内功,庶几乎令业余不失专业水准,专业而不乏画外功夫,内外双修,打成一片,同登高境。吴昌硕,先为文人非专业画家而后修成专业画家(非匠也),任伯年,虽为职业画家(亦非匠也)而不乏文人学养也,两家艺术无可取代,屹立千秋,各具风骚。此又黄宾虹欲合画家画与文人画于一体之深意所在也。实则,海上画坛就写意画而能颉颃缶翁,伯仲一代者必推蒲华是也。
缶翁乃以书入画,以金石入画之高手,其艺胆在辣,风貌在浑,体势在劲。因为以金石书法诗文为铺垫,故其所作写意画文气洋溢,大气磅礴。世人讨伐近世文人画之末流固无可厚非,若以吴昌硕为靶子,实为未见吴氏艺术之上追三代,崇尚古朴与原始美之妙处。吴昌硕画风虽沿明清大写意画风而下,“苦铁画气不画形”(吴昌硕诗句),貌似文人写意不求形似一类,然其精神气质审美内涵则绝不落于晚近,而是与远古中国文化精神——古朴苍茫,自然野逸相通气。愚以为此即恽格所谓“真”——吴氏艺术之真气所在。有明一代,林良、吕纪、陈淳、徐渭等善大写意水墨画风,自各有造就,而吴昌硕之出现,又有诸前贤所不可笼罩处。吴画之“古”意即原始感也,此原始感内涵丰富之审美内容,非徒游戏笔墨辈可望项。而其格物致知,状物写意又莫不神韵毕肖,断非画竹不辨为芦为麻一类。世论一见大写意水墨画便动辄以文人末流诮之,实似是而非之见。吴画梅画石画藤画荷画桃画牡丹最见所长,如篆如草,敷色古艳斑驳,酣畅泼辣,一股豪气想见当年抗倭弃笔从戎北上风度,是五尺弱文人而有丈夫气概者也。其画之辣,正在笔气笔力笔迹皆大也,其震撼人心处正是其辣味秾酣处,淋漓而苍老,如吃湘菜,刺激人胃口,又如三国老将黄盖,韩当之属也。
与吴昌硕的交游多前清遗老不同,蒲华这位“蒲邋遢”却是一位“衣粗葛”而混迹市井的“风趣可挹”的更为落魄的文人。他晚年寓居沪上城隍庙,然而形迹浪荡,隐显无端,潦倒以终其生。以传统文人的多才多艺言,蒲华诗以奇,书以放、画以浑出,—派率然颓放之致,的是在野文人啸傲游戏市井的典型。蒲华一生,早年锐意功名,中岁游幕台州,晚年寄寓上海,与任伯年,吴昌硕为至交,所作花卉,淋漓纵放有过于吴,尤以墨竹名世,一生顶礼吴镇,故其水墨“黑”气在时尚之上海或显异类,而不走时运也。蒲华山水自称祖述黄公望。而粗笔重墨,已非元人风采,精致不及而沉酣有之,淹然文人山水而已。蒲华之作,题材尤显文人趣味,梅、兰、竹、菊、荷最为多见,偶作牡丹,水仙、天竹,月季之属,艳而淡,朴而拙,毫无媚世态,皆是自适风度。因之,我以为蒲华之作将日益为世所重。蒲华善书,长锋挥写,缠绵奇宕,奔逸有如傅青主,虚灵让之,夭矫无逊,令人想见一个痛快淋漓!
吴昌硕、蒲华皆以一介寒士文人,题诗作跋,表现失意文人混迹市井之隐士情怀,画中诗意不若画中气象更感染人也。然吴以健胜,蒲以酣优,人艺相染,声气相求,委为20世纪之文人遗韵。两家风流,逾百年亦不免令人望风怀想。
此次展出的90余件蒲华、吴昌硕书画作品,正是我们试图通过对蒲华,吴昌硕文人书画的回顾,进而探讨中国画在上个世纪之初的特定命运与时代衍化。因为在上个世纪的百年,文人传统的一脉艺术处境颇为耐人寻味,也特别值得令人三思,这便是我们的学术初衷。(本文作者系中国画研究院理论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