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着所有。下雨了。即使夏季,也能把你冻得没法,晚上冻得直蹦。我穿件橡胶雨衣,可以防雨,却难以驱寒。口渴了,有泉水喝泉水,多数时候只能喝石洼里的积水,漂浮着苔草和幼虫,那也得喝。夏天去过,冬天下雪还要去。我的画有许多表现四季变化,画过许多雪景。除了睡山洞,我还睡过工地、寺庙。到南峰睡在朝阳洞里。到百尺崖、千尺嶂,也是睡山洞或是崖石下。在青柯坪睡在旅馆屋檐下,垫块画板,盖条线毯,守着一洼水,可以隔开爬山的游客,自我保护。夜里睡觉手里还卡把电工刀,以防盗贼。谁防谁呀,岂不知人家正防着我呢,胡子老长,又黑又瘦,身上晒脱过几层皮了,整个一个土匪形象。
总共带了十几块钱,多半没有花,下山后买了一本《林风眠画集》,才8块钱。剩下的钱到餐馆里搓了一顿,一碗米饭,一盘炒鸡蛋,8个鸡蛋摊成一张大饼,是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人这一辈子,重在经历过。历经磨难,自讨苦吃,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谈得上真正的富有。尤其精神富有。我看了一些佛教方面的书籍。佛教修行的背后是极其惨烈的思想斗争,常人难以想象。常人只配享受物质世界,物质世界以外还有一个精神世界,那里更精彩,可它只属于大修行者,只属于少数人。
相比华山,到中岳蒿山就太方便了,一抬腿就去了。早晨起来,一看浓雾笼罩,马上就想去。漫山雾气,树木时隐时现,时进时退,感觉湿漉漉的,融入其中,融化在雾里,云天雾地,如入仙境,同身边的树呀、草呀轻松自在地一块呼吸,感觉好极了!
雨中的蒿山又是一番景象,卧龙从容,群峰蒸腾,千变万化,云块在山峰之间飞驰,完全是有生命的感觉。每个山峰都有奇妙之处,争险斗奇。西山樱桃沟可以画出许多不同景色的画面。去看峻极峰最好选冰天雪地的日子,漫山冰挂,铿然有声,感觉太奇妙了!不见得非要现场写生,目不暇接,无从下笔,面对大自然的奇绝,反倒没有信心了。就是用心体验,贮存起来,变作内心感受,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到三皇寨看什么?一些很普通的杂树,就是没有古树、老树,大炼钢铁把几百年的老树都砍伐了。现在拿一个亿买一棵,可能吗?由此可以回头看看历史,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到苏门待月要带上书,一边看书,一边倾听山涧的松涛声。松风落日,孤高愁怀,千古以来总是文人墨客、高士贤达们抒情达意的最佳载体。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山中又是一番景色。坐在回廊上看山赏月,多少感慨和联想。苍松贴着峡谷、绝壁攀爬而上,以其顽强的生命力抵御风寒。它们为什么千姿百态,奇形怪状?因其生长在风口浪尖,饱经雨雪风霜。人也是这样。苏东坡一生坎坷,颠沛流离,感情起伏大,诗词文章就写得好。杜甫、岳飞是这样,屈原、陆游都是这样。人生的景象也正是山峰和松树的景象。
我到济源的王屋山写生,住在山顶守林人的小屋里,夜间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起来推门一看,银装素裹,万树妖娆,太美了!白雪皑皑中有种反衬:挂不住雪的树木和一些岩石的侧面,越发显得黝黑、凝重,黑白分明,刚柔相济。等到太阳出来,红通通的光亮为群山披上朱砂般的光晕,耀眼夺目。往远看,黄河犹如一条丝带穿行在群山河谷中,飘飘渺渺,不绝如缕。我被眼前的大美震撼着,呆呆地站了老半天。我对自己说,什么时候你能将这般大美表现得充分些呀!
笔者赘述:谢冰毅也曾千里走单骑,由郑州出发,到西安往返写生,过黄河、穿邙岭、宿王屋、饮渭水,一路风餐露宿,由黄河南岸西行,再由北岸折返。山路崎岖,河涧沟溪,要时常推着车子甚至扛着车子行走。脚底磨出水泡,皮肤晒脱皮,夜间疼得不能躺,要趴着或侧着身睡。那也不算什么苦,你乐意呀,做生意不是还得投资吗?赔本的遭数不也常有吗?
采写谢冰毅,很容易想到李伯安。我甚至联想到林县的红旗渠,林县人民以最简陋的工具,最低廉的投入,在崇山峻岭中造出一条人间悬河,硬是用他们的双手,用钢钎、铁锤创造了建设史上的奇迹。当年10万人进山,如今10万人出山,林县人到全国各地承揽工程。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红旗渠精神继续造福林县人民。中原大地,长河落日。大山大水,催人奋进,造就着李伯安那样的人物,也激励着谢冰毅等人。
谢冰毅擅长画大山大水。也长于精雕细刻,把一幅幅小画经营得晓霜晨露,意趣悠长。苍劲挺拔的松树,岩层叠障的峰峦之外,伴以水云环绕,山呼水应,跌宕起伏,是其山水画之大境。他笔下的水,有瀑布倒挂,天上之水;有大河奔涌,滔滔之水;有山溪盘旋,琅琅击水;有烟波浩渺,人造之水;有一傍空倚,垂钓之水;有冰雪满野,结晶之水;有山脚湾塘,一潭春水;有舟泊月夜,望穿秋水……水使他的画活起来、静下来,空灵静谧,思尽千秋,显示出接续传统,横无际涯般的气象。
在笔墨技法上,他的水静中寓动,苍厚辽阔,形成山高水长之势。又常以云雾伴其间,云水一色,风云激荡。尤其他画的黄河水,浩浩荡荡,激流排空,穿山过峡,似与云海接喋,转而激荡山崖,摧枯拉朽,会同云烟、峭壁、古堡、老树,同唱一曲华夏正气歌,大地千古颂。
画
向来评画标准多,比如山林气、庙堂气、士井气、书卷气、金石气。山林气似可对应“逸气”,野逸、旷放。石涛讲“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怎样才叫“神”?转折提按,八面出锋。用笔要涩、要毛、要辣、要险绝。这些东西不能凭空得来。记得一位古希腊哲人讲过,“一生中你不可能渡过同一条河流。”我每每登山涉水,故地重游,的确是这种感受。以华山为例,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我都经历过,不同季节有不同景色。再者,你眼里的山色景象也随着阅历而改变,好比看一本书,一看再看,书没变而你的阅历变了,这书也便常看常新。我感到,游历山河大地,有助于增加作品的山林气。而看书,则会有助于增加书卷气。
小时候爱看书,有助于明事理、发心愿。一个人取得的成绩大小,与“发愿”有关系,发的愿越大,期望值越高,动力也越大,见贤思齐的想法肯定强烈。中学毕业后,我教过书、拉过架子车、去皮件厂熟过皮、还失过业。再大的逆境、困苦,从没有放弃读书和画画。考上大学了,我认为班上很多同学比我优秀,画得也好,天分也高,可惜大都没有坚持下来。大家都不坚持了,才把我显出来了。坚持源于恒心,恒心源于学习。书读得越多,你就越能沉淀自己,让自己有更多的分量。
后来有了点成绩,社会应酬多了,能否静下来?正确地认识自己,把握机遇,眼下又是一个坎。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绝对的真理。利益面前,还有原来的那个你吗?上海有一百万等着你去挣。青岛有个活动,一遍遍电话催得火急。北京的事情更多,出画册、开展览、办笔会,应接不暇,围着你的人成天乌扬乌扬的,腿都没长在自己身上,时间打发得飞快,生命变成一种快餐。生命质量不高,又怎么能保证作品的高质量。
这个时候你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自我修炼,想法静下来,踏踏实实做学问,用宗教般的虔诚面对绘画。读书以外,我喜欢音乐,喜欢拉二胡,听钢琴曲,还迷着戏剧,喜爱收藏、养花,用这些爱好,养育我的画。出水才看两腿泥。成就大小最终拼的是文化。你不是在玩,是在做一件对自己、对朋友、对社会都有益的事情。这件事情属于文化的范畴,应该有点神圣感、宗教感,要在精神层面上同读者开展交流,不可以平庸、低俗。所以要读书。不读书,人俗啊!
画画、读书都要养成习惯,要有专业精神,天天画画、天天读书,靠习惯来推动自己,克服惰性。动笔多了想法就多,灵感就会不期而至。
要想清楚,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要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拿你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你这边痛苦大了。繁华渐欲迷人眼,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容易丢掉本真,无谓浪费。
我就适合画画。天天有计划,一生有规划,专心致志地把画画好。像下棋一样,有开局、中盘、收尾,分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又要有步骤、有路数、有“大场观”。棋逢对手,难解难分,扣人心弦才好看。画家的对手就是笔墨纸张。提起笔来,心中有一腹稿,画着画着起了变化,要随机应变。墨的浓淡干湿,形的俯仰开合,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要借势而为,去修正、拯救,造险、破险。拯救好了继续画,又会出现新的变化,再接着拯救。我所以把画画比作一个博弈的过程,失控—控制—再失控—再控制,这样的状态持续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直到一件作品完成。
我每天早早地就到画室作画。看到雪白的宣纸,莹润的墨汁,摆放整齐的毛笔,心里特兴奋,瞬间而生创作冲动。看着山川丛林由笔端跳跃而出,心里特踏实。人在世上,有幸能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是多么快乐。我现在还处在积累阶段,还在爬坡,还想往传统里走。同大师对话,与古人交流,而后派生出自己的风格,寻找新的可能性,不断地有所发现、发展、进步。
笔者赘述:谢冰毅讲,对于绘画,他眼下的状态就是跋涉,是一位仍在奋力赶路的人。
赶路也要看光景。他特别留意两种人:一种人只能望其项背;一种人就在眼眉前儿、扎着堆儿。百余年来,我们的民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经历了太多的曲折。痛定思痛,反思历史,把落后挨打的原因推到老祖宗身上了,把悠久的文化当作劣根性加以批判,枉自菲薄,不骂几句就显得落后了。我们有什么权力批判传统文化?谁家的孩子成天到晚辱骂自己的祖宗?以至于年轻人对民族文化失去信心,人为地造成一种极其低俗的环境,听凭殖民心理泛滥。外来的都是好的,无意义的喧嚣嘻笑都是好的。具体到中国画,具有中国味道的作品越来越少了。试图一夜成名,发个大财的画家却越来越多了。
相比之下,前辈大师、巨匠们留下的财富是多么可贵呀!吴昌硕厉害在哪?不仅画得好,境界大,书法也好,题写的长跋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他画的是文化呀!任伯年画得非常文气。傅抱石和潘天寿在造险与破险中各自闯出新天地,丰富、发展了中国画的笔墨表现力。黄宾虹的画里是否有莫奈和毕沙罗作品的影子?却又散发着纯正的中国精神。渐江的画内敛、儒雅,画得很静,似乎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陆俨少的画重在笔墨韵味,一笔笔写出行云流水,造化神工,至于是否符合生活真实无所谓。陆俨少提出“四三三”治学之道,谢冰毅正身体力行——四分读书、三分作画、三分书法。书法要跟上去,要能题长跋,一幅作品完整地做下来,要能符合传统文化的本来状态。他一再表示,还在爬坡,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