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是明代著名画家，吴门画派的领袖。他活着的时候，画卖得好。因为他的名气最大，当时苏州商业发达，有钱人多，有钱人要面子，或者出于商业需要，一定要买到文徵明的画才算有面子，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苏州的商业发达起到了催化作用，文徵明的画再贵也有人买，而且供不应求。于是文的假画便应运而生了。一是假画比较便宜，二是买不到文徵明真画的人，买一幅仿品也可以解决问题。有了假画，于是又培养了一批鉴定家，或者说鉴定家便应运而生了。鉴定家出现，解决不了文徵明作品的数量问题，但却提高了造假的水平和门径。比如分工合作，有人专攻文的书法，有人专攻文的印章，有人专攻文的树木，有人专攻文的山石，提高造假水平。“高仿”是不易鉴定的，这就锻炼了鉴定家的能力。有人说文徵明养活了一大批人。实际上，并不是文徵明养活的，而是商业发达养活的，连文徵明都是商业养活的。如果大家都穷得连裤子都没有，文徵明的真迹也没有人买，还有谁去造假？而且，怕连文徵明也不存在了。所以，现在很多画家动辄便说，我的画多少多少钱一尺，我养活了多少画廊，养活了多少人……云云。对不起，不要忘记，这是商业发达、经济发达的结果。另外还有少数“腐败”“贪官污吏”起到催化作用，连你（画画的人）也是商业养活的啊！

　　还说文徵明，他的假画多了，但他并不着急，据记载，他创作的新画，早上卖出去，下午就有一批仿作出现于市上。他知道了，也不追究。尤其是十分高明的仿作，他还加以鼓励和保护。据冯时可《冯元成集·文待诏徵明小传》记载：

　　“有伪公书画以博利者，或告公，公曰：‘彼其才艺本出于吾上，惜乎世不能知，而老夫徒以先饭占虚名也。’其后，伪者不复惮公，反操以求公题款，公即随手与之，略无难色。”

　　伪造文徵明画的人，大胆地要文在假画上题字，文也随手题上。便成了假画真题。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追究造假画人的责任，还帮他题字呢？文答：买画的人都是有钱人，造假画的都是穷人，我帮他题字，让他多卖一点钱，好养活一家人啊。文徵明题假画的事，传为美谈，成为他的美德之一。

　　这事对后人影响很大，也曾对我产生过影响。据说程十发先生也题过自己的假画，有人造了他的假画，他就在上面题了字，他说：“自己画不完，有人帮助画，不是好事吗？再说他画得也不错，帮助他题几个字，也帮助他解决了生活问题。”（大意），买画的人见字是真的，对画也就不怀疑了。国内一位德高望重的鉴定家也经常题画，我看过很多明显的假画，他也题，我不认为是他的眼力太差，而是他受了文徵明的“美德”的影响，题字帮助穷人。但却惹下了大祸……

　　我要认真检讨自己的，癸未（2002年）年前，我也题过假画，那时我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太差，主要是受了文徵明“美德”的影响，加上求我题画人死盯活缠又用心理战术……携画来求题的人从浙江金华地区大约是浦江县而来，声明自己是大老板，从事市政建设等，言下之意有很多钱，要买我一批画，又提到是我的朋友介绍而来，我便放松了警惕。然后捧上几轴画，有吴昌硕的，有吴湖帆的等等，我一看，全是假的。便告诉他这是假画，我不能题。他说：“画是假的，但你的字是真的，我这个身份，又不去卖画，只在家里挂挂，我买了假画，上了当，但你题上字，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他又许了不少愿，声明绝对不卖。我仍不愿题，他又讲起古人的“美德”，主要是文的题假画事“画是假的，但你字是真的，你把假画说成真的，不也是干了好事吗？”这样一来，我动摇了，古人题假画是干了好事，是“美德”，我们不应该学习吗？我便题了。那一次，我题了吴昌硕的寿桃图等两三幅，吴湖帆的一幅山水，还有一幅（忘了），全是假画。还有一幅《百子图》更差。题过之后，我以为自己也做了一件功德，干了一件好事。

　　现在回忆起来，我们都错了。无论他怎样的发誓赌咒，说明绝不出卖，只自己保存，可是绝不可能，他仍然要出卖。如果买画人相信了我们的题字，我们便坑害了消费者。我们帮助了一个人，又坑害了一个人。但被我们帮助的人也是坑害他人者，也是有过的，而消费者是无辜的。剩下的只是我们的“罪过”，根本没有“美德”可言。读书人主要是要学习古人的高尚品德，效法古人也似乎是读书人的品质之一，但不是古人的一切都要效法，因此，文徵明这一“美德”还要重议。

　　癸未年，我题假画一事，朋友知道后，对我提出批评，我也有所悟。何况，老板的许诺根本不可信。此后，我再也不上当了，再也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许诺，更绝对不题假画了。

　　但是，市场上有冒充我的姓名题画者，也就是说造了我的假题；更有甚者，冒用我的姓名写评论，而且形式多样，有的完全是假造——我根本没写过这个评论，但他们写了，署名是“陈传席”；有的是我写了一两句十分简单的话，他们加了很多吹捧的话，有的是我写的评论，但发表时却修改了很多，甚至加上“大师”，“前无古人”等语，我看后，都十分痛苦，更有很多我没有见到，只是听别人告诉我的。我在正式文章中，从来没有称过任何一位活着的人是“大师”。我也从来没有自称是“画家”和“评论家”，我只说自己是“画画的”，“写文章的”，至多说过自己是“从事史论研究的”，凡是出现过头的话，大多是他人伪造，恳请读者留意。鲁迅说过：“中国本是撒谎国和造谣国的联邦。”（《鲁迅全集》卷七），我有同感。凡是对我有意见而成仇的人，95%是因为相信谣言之故，传言和拍卖会上的画一样，有多少是真的呢？信谣的人素质低下，也无可奈何。

　　2006年6月28日于中国人民大学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