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煌煌百万言巨著,命笔一风尘女子,似乎离开了先生早年的著述志向。陈寅恪虽曾自谓“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不出曾湘乡张南皮之间”, 作为史家,他营营念念想写的却是一部司马光《资治通鉴》那样的巨著。《柳如是别传》杀青之际,作者自己解嘲云“不行此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当然,这只是作家语言迷雾的一面,再看陈寅恪为《柳如是别传》所写的第二篇偈语:“怒骂嬉笑,亦俚亦哑。非旧非新,童牛角马。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分明是和泪滴血之著。陈寅恪对于清一代的考据之学是沾溉深沉的,看《柳如是别传》,仅柳氏的原来姓杨一段,即费笔万言,考据得丝丝入扣。谈柳如是钱谦益的诗歌姻缘,陈寅恪又经常忍不住自己要加入奉和,使得《柳如是别传》非史非论非文。作者是拿义理、考据、词章鼎鼐调和,用在柳如是身上做了一回毕生最酣畅淋漓的文字游戏,也成为一个看惯历史风云的经纶国士,感会人情、思接千载的 忧患之书。余英时先生读陈寅恪,谓其“著书唯剩颂红妆”,可为参观。如此文章,缘何又自嘲为“无益之事”。陈寅恪曾交代是引用前人项莲生之说。既感于“生之有涯”,该要抓紧时间多做点有益之事才合逻辑吧?偏行“无益之事”,且以“遣之”,岂非矛盾?若放在汉武帝唐太宗,就不会有如此言语。毛泽东也不会有如此言语,他对生命和事功的概括之言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看来,这一句调侃言语,还是出于文人不能济于事功,对“立言”之命的自我解嘲。
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于右任。在二十世纪的文人里面,他应该算是有事功的。于右任作为辛亥革命元勋,在北伐胜利之后,曾经是第一届国民政府主席的候选人。以后又参选“行宪国大”的副总统,比柳亚子、郭沫若的政治风光显赫许多。以诗词书法论,也在二子之上。于右任曾经抱怨自己“不知兵”,即不是真正的军事实力人物,言下颇有文章误人之慨(参观李秀潭所著《于右任传》)。 综观于右任一生,用在文章诗词书法方面的工夫确实大于政治军事。早在“靖国军”时期,他身为总司令,却在兵书旁午之际,收集北朝墓志达数百方之多。以至于从北平运到上海,以后又运到西安,每次都要通过老部下杨虎城等人动用军车专列。这样的举动,在二十世纪的政治人物里恐怕难觅其俦。1920年,于右任困守渭北,在得见《广武将军碑》拓片之时,连夜写了一首长诗,其中有句:“偶作无益遣有涯”。此诗早于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四十年,“无益”“有涯”之谓,询为成语。 于右任此诗中言及对《广武将军碑》文物书法价值的宝重道:“烟云过眼有何常,出入半生我乃罢”;叙述战争环境及壮士心怀云:“戎幕风凄日色黄,西北秋老剑生霜”。谈兵论剑,和千古文物遗存相融合,使得那古碑瞬间更有了斑斓活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人生有涯,人类无涯;文章非事功之益,文化有薪火之传。在二十世纪的文化时空里,倘若没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与于右任的诗词书法,我们的寂寞恐怕要更加深重。因有诗云:
又见无益遣有涯,行间字里耐寻扒。
千秋事业诚三立,百岁功名谁一家。
肝胆文章终贮泪,性情墨翰可浇花。
清明不是催花季,天外独瞰雁阵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