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家笔记■曹渔

　　吾国文化，历三代而后，多树经典于世。经史子集，国之典籍，乃吾民族文化之基石，亦吾民族精神之构架也。当其时也，有九鼎之镇于国，储三坟以化其民。尧风禹贡，日在中天，艺文勃兴。诸如诗三百之汇集，诸子百家之纷纭纵横。又如书中之钟鼎铭文，摩崖石刻，皆传世不衰之经典也。盖吾国文字，肇端于指事象形，故生发而有书法之学。吾民初时，结绳记事，然后有文字，传为仓颉所造，实则初民大众俗成。文字滥觞，鸟而鸟，兽而兽，与画同源。无纸帛以书，乃刻甲骨，勒石鼓，铭钟鼎，书竹木简。至东汉始有纸出，尔后书者每解衣盘礴，兴会淋漓之际，展纸挥毫，呼神唤鬼，仪态万方，奇诡生焉。三代而秦汉，而魏晋，而唐宋元明清，书之发展其有序焉。书在秦汉，端方古拙，质朴少文。至魏晋而五体俱成，内质外文，妍美已极。魏晋之时，去古未远，书之古雅妍妙，一如古之士人。书之大成，其在右军，如儒之仲尼，道之老聃，释之如来矣。其境格之尚，无以覆焉。吾爱右军其人，如玉如璞，仙风佛魄，天地不二之化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右军之出，辉耀书史千七百年，后世之志于书艺者，莫不宗之，或有不宗而薄之者，即入魔道而不自悟矣。

　　遥想右军之世，太古之风犹存，高士蹈于山林，或坐清溪石上，或伴松风明月，微风举袂，若有羽化之状。不染纤尘于心，不闻嘈杂于耳，唯与天籁万象会意，与日月造化同晖。或春下桃溪濯其足，或冬上雪山访其梅。游目天外而超其神，俯察万类而澄其心。乾坤清气，烟云供养，是乃其心性有异于流俗，其器深广，不可量也。每思古之贤士，或清识难尚，或至德可师，巍巍然，云外高山，其磊砢而英多。古之高贤，性情恬淡，志愫高洁，观其迹，可知其人。书至右军，圣贤已止，兰亭既出，千古圭臬。品兰亭一序，可知右军其人。每拜观兰亭，必澄怀濯心，不留纤尘于五内，是可得其神旨，养吾清幽之气也。否则徒见点划龙凤之姿，难会其风神雅韵于心。古之大匠，皆先造一己之人格品尚，而后为艺文之阐发。无论右军、鲁公，抑或东坡、山谷，皆为先有瑰伟之人品而后有超尘之艺文者也，是乃吾民族艺文之精神矣。否则，为技而技，终止于匠作，何足观哉！举凡业于书画者，未见有人品低劣而艺臻极品者（或见个例艺趋能妙之间，而终未达登峰造极之境）。世之品评兰亭，多津津于点划之精妙，见技而忘义，是非真知书也。吾思之，品赏书画者，可分三等，唯见形迹飞骞，重其外美者为初等；精研其点划、结体、章法之变者为中等；重内美，会心于神理气韵，而考一时代之文化者始为高等。品读兰亭，须通晓吾民族文化风尚与审美指归，初谙有晋一代之风物人情。书画乃人性与人格之艺，为吾民族文化内蕴之表征，吾民族之尚德、求美、向善之内质必或隐或显而蕴涵其中，即所谓依于仁、据于德，游于艺者也。世之评右军书，辄以妍美流便四字蔽之，然岂止妍美，岂止流便耶？盖书中一派清正端和之象，乃吾民族崇尚之至高境界也。其书艺之精妙天成，自不待言。纵览全篇，生机郁勃，气息流转，似与天籁和鸣。兰亭之美，不尽在书，而在其天机人伦；不尽在外，而在其蕴涵之丰、之深、之精。曷可臻此，盖右军人品器格在焉。右军之后，多有学之而入流俗者，或目为学王之罪，果其学王之罪耶？非也。学王而徒得形似，必俗必死，得其神韵心愫者，必雅必活。然学而知真谛，世有几人？盖学养未至，人格不成，安敢罪古人耶？吾民族文化，素尚器格，成其高格之径，唯有自修，自修之法，在内省而修德，广读书而增学养，德丰而学养厚者，其书始可观。古之士人，皆立健全之人格，怀人类普遍共通之情感，是形之于书，则格正而气清，骨丰而意健。非为书而书，为文而文，所谓文以载道，书亦然之。昔鲁公以书为余事，乃不欲为书而书，作书之奴也。试察今之学书者，内不省身，外不修学，重技而轻道，或巧立名目而欺世盗名，或于五体中初得一法而招摇于天下，身以之贵，青眼聊因金银横，吾目之为书奴金奴，未能称书家矣。前闻某省书坛魁首，为以烈士冠名之学校题名而索金数万，实大辱书法二字矣。故劝与书法相关之诸君子，席案之侧常置兰亭，以虔诚之心品读之，或可澄怀剔俗，除滓秽而得清虚。

　　昔年过山阴而谒兰亭，见茂林修竹间一碑赫然，窠书兰亭二字，顿生肃然。曲水流觞亦略显古貌，瑞风起处，草木芬芳，闭目遐思，似见右军飘然云端，吾追而叩之，世道熙熙，子之精神，其可归欤？兰亭奕奕，子之大艺，其可扬乎？

　　仰观兰亭，每思书法精神之回归，思之茫茫，是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