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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17版: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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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觉冲击力”不但损伤了我们的形式感,钝化了我们的视觉悟解力,也正在快速摧毁含蓄、隐秀、象外之象等传统审美范畴。人生难得是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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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26日     收藏 打印 推荐 朗读 评论 更多功能 
“视觉冲击力”不但损伤了我们的形式感,钝化了我们的视觉悟解力,也正在快速摧毁含蓄、隐秀、象外之象等传统审美范畴。人生难得是从容
□章祖安
  “视觉冲击力”不但损伤了我们的形式感,钝化了我们的视觉悟解力,也正在快速摧毁含蓄、隐秀、象外之象等传统审美范畴。

  人生难得是从容

  “搞中国艺术,最紧要的无过‘从容’二字,此二字实是人生幸福之所系。”这是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的话。此节文字谬得多人称赏,竟至云对“‘从容’二字,心向往之,实不能至”。甚矣,从容之难哉!处于急匆匆的当今之世,“从容”似乎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享受。当然,亦有另外一种声音,年轻朋友调侃我:饱人不知饿人饥。理由是:我们要考外语、评职称、买住房等等,哪里从容得起来;你已年近七旬,当然可以从容了。也有友人怂恿我就“从容”二字专撰一文,充分展开,遂应命而不辞,稍稍更详之。

  《史记·货殖列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奋其健笔,写出天下人常态,即多数人如此也。而“从容”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境界,而非多数人之常态。是在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均有相当积累(佛教中有云“福慧二资粮”,亦可参照)者所自然形成的仪态:端穆与舒缓。士必先志道据德依仁,又有“三闲”:一曰实力有余闲,如有闲钱;二曰时间有空闲,即有闲暇;三曰内心得悠闲,此点最为紧要。《礼·缁衣》“衣服不贰,从容有常”,《汉书·董仲舒传》“动作应礼,从容中道”,皆古人对有诸中而形诸外者的表述。《论语》描绘孔子“恂恂如也”、“侃侃如也”、“訚訚如也”等,就是孔子之风度。即使在凄凄惶惶周遊列国与弟子走失之际,有人说他羸瘦狼狈如“丧家之狗”,他竟还有闲心调侃自己:“欣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凸现出孔子的幽默与从容。因为他有底气:“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孔子教育方式也是极从容的。《先进》所载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是一佳例。此章记师生问答,老师问志,学生言志,不像授课,颇似闲聊。读者必须进入当时场景,方能赏会记录者之生花妙笔。曾晳即曾点,是曾参的父亲,年龄较大,但被点名提问却在最后。可以想象,曾点是边弹边听老师与同学的对话。面对师长,学生们并非肃然恭听,而是自由宽松,师生双方均极从容,大教育家与高材生的形象宛然目前。今将最精彩部分抄录如下: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曾点一心两用,既弹且听,直待问到自己,才渐渐将瑟停下,“铿尔”为瑟之最后一响,生动传达出曾点无心入仕,并对同窗之热衷略带不屑的心理。且尚不正面作答,慢条斯理,曲尽其妙,最后从容道出“莫春者”云云,于从容的氛围中道出从容之大气象,曾点之生性宽宏,以光风霁月为怀之大从容形象跃然纸上,难怪孔子听后,喟然长叹,倾心赞同。须知整部《论语》,“喟然叹曰”仅出现两次,孔子和颜渊各一。孔子叹曾点知时,人称“圣叹”;颜回叹孔子高深(《子罕》),人称“叹圣”,亦有味哉!

  历史上,军事将领在与强敌遭遇时,表现出异乎寻常之镇静,更为人所称道。如淝水之战最高统帅谢安,在战酣之际尚从容弈棋,最是有名。

  凡“每临大事有静气”者,均有不可动摇的主心骨在。今人主心不定,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事。黄宗羲《宋元学案》有云:

  见一学者忙迫,先生(程颐——笔者注)问其故,曰:“欲了几处人事。”曰:“某非不欲周旋人事者,曷尝似贤忙迫?”

  忙迫为从容之反对。不仅人也,动物亦然。如鹰虎从容,鼠雀忙迫。

  为什么强调搞中国艺术最紧要的无过“从容”二字?这是因为中国传统艺术是要细细品味的。古人称“游于艺”,游者,从容涵泳品味也。

  当今社会节奏快速,经济驱动力量空前,人深陷公开竞争漩涡,不能自拔,逐渐失去细细品味的能力、时间与耐心。“视觉冲击力”不但损伤了我们的形式感,钝化了我们的视觉悟解力,也正在快速摧毁含蓄、隐秀、象外之象等传统审美范畴。“品味”,这一传统审美情操与活动已开始发生骤变,并从根本上销蚀着审美作为一种想象力和高级智力游戏的本性。我上举三闲中,自以“心闲”最为重要,但今日中国人的“心闲”是如此的困难,也就难得从容了。

  两千几百年前李斯就说:“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今人讳言贫贱,文人尤甚。古人则不然,且不说颜渊“不改其乐”,扬雄为《逐贫赋》,韩愈作《送穷文》。看看唐朝大诗人们,对于自己的贫苦行吟坐唱,不怕耻笑,有时还出壮采。如阔过一阵的李白诗句“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杜甫从未阔过,茅屋为秋风所破,还大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其壮哉!特困户诗丐贾岛,不顾缺衣少食,住房年久失修,犹在大街上唧唧哼哼觅句,鲁莽撞入京城长官出行的仪仗队,“推敲”典故即由此出。杜荀鹤有道:“非为营生拙,皆因觅句忙。”看得创作比营生都还重要,在精神上他们都成了富翁。

  在公众追求感性直接刺激的行为方式中,中国传统审美趣味,是否不可避免地将丧失全部领地?这倒未必。因为人类对智力游戏、审美情操的需要与失去之间的矛盾是无时或止的。须知真正能品味者,任何时候都是少数,多数人处于反复之列。加上国人喜随大流,又不好主动认错,宁愿偷偷改正,所以,笃行者无需性急。

  《文心雕龙·物色篇》云:

  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呐。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高雅之趣,固然能够默许时代风尚对它的暂时冷落,却不会善罢甘休,销声匿迹,而会对真正爱它的人深情眷顾,因为美虽不克由我们随意地召之即来,但在生活中却常常和我们不期而遇,相视莞尔,难怪纪晓岚评《文心雕龙》,要说“诸赞之中,此为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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