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旱原之上的平遥双林寺与水无大关联,这里指的是寺内泥塑中的水塑。滔滔激浪,汹涌澎湃,湍湍狂澜,排山倒海,那是何等的巍峨壮观、气势磅礴。但这里的水涛波峰接波谷,中间浪花相隔,显然是被艺术化程式化了的,与众多画谱上的纹样同出一辙。云水的捉摸不定、无态之状往往使画家们顿起回避之意。将水悬塑于陡壁、欢跃于凝滞的功夫决不在刻画人物表情、状写故事情节之下。遇险滩之怒、触礁石之亢在不大的尺寸间得以淋漓尽致绘影绘神表现,水于是也有了魂魄,有了情感。马远曾以12幅图描绘水在不同季节、不同地方的状态,其中的黄河逆流、层波叠浪图便与双林寺之水逼肖相像。这又让人想起顾恺之著名的《洛神赋图卷》中六龙在滚滚而来时掀起的那股惊涛骇浪,只不过御六龙者为洛神,双林寺的洪涛之上坐着的是心平气和、安详熨帖的渡海观音。
一动一静的对比,一张一弛之相形,还不是艺术表现手法中的至高境域,而“不动之动”较之显然又高了一个层次。千佛殿中韦驮造像,武中蕴文,威而不悍,刚中见柔,锐而有健,夸张处不显自矜,扭曲中不见纠结。以其上身动作的灵活机变打破下肢静立的呆板生硬,使姿式转移中不知不觉产生了第二个连续性的动作节奏,这是其传神所在。以其左腿重心的踏实安稳,反衬右腿外伸时的轻盈和缓,张弛松紧、忙闲劳逸的不同竟在两腿间作了如此微妙的对比,这是其奇妙之处。不合理中的合理,不可能中的可能,使静的韦驮顿时活了起来。不是韦驮在动,恰是你我的知觉在能动地动,于是不知是韦驮,还是你我的胸中,迅即漩涡急淌,登时狂飙风潮。不见水,水也在流,不遇风波,足下却荡漾不已,摇摆不定,进而反省既往,退思百端。是谁将宗教的精微寓意诠释得如此准确周至,借助于神祗,谁的思想隐匿得那么深,埋伏得那么久。而在着力营造的那般浊浪滔天、奔腾咆哮气势氛围里,你却会随着渡海观音的不动声色、泰然自定转而措置裕如、行若无事。形态上存心构筑、刻意敷陈的,与所要传达的博大内涵精深要义竟如此地对峙相持、抵牾矛盾。有谁接受了这种别样的表达方式,有谁揣度出了这汪怒水的深长命意
双林寺永远胶着不下的那股圣水不仅在渡海观音的座下,还在胁侍菩萨飘带的萦绕飞舞间,在自在观音衣纹的翩跹柔曼中。土地的须髯、龙女的发髻也都有着水一样的姿态。但凡称得上艺术的东西,无论是作为主题的佛陀、作为陪衬的罗汉,还是算得背景的水波、算得附属的衣纹等等,缘卓越超拔而彪炳不朽,缘魁奇翘秀而荣光焕发。将一团泥土飘扬起来轩昂起来后,便同时赋予了泥土一次生命的过程,那些博物馆中的瓦缶、兵马坑里的陶俑,还有双林寺中的泥塑,虽说形骸有异、纪元不同,但实质是一样的,实质里的艺术品性是一样的。依依袅袅、潺潺湲湲的生命,原本也源自一团委委琐琐、圪圪塔塔的泥土。泥的器宇与水的风骨、水的质感与泥的英气,因了那些不知名匠人的神乎其技、巧不可阶,而风范成了一种品质,高尚成了一种操守。让人萌发生动的表象背后,令人横生感触的原型之外,究竟还有多少说不尽的话题,到底还有几许道不出的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