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我写了一首恍兮幻兮的诗《鱼界》:……水波鼓动我的衣裳/就像飓风突然袭来/在城市的上空/一条条硕大的鱼/一次次擦肩而过/没有目标/没有归宿/如白昼与黑夜的光影交替/我的瞳孔无法承载/你们自由自在地游过城市的/矫健身影/鳞光闪烁出我那些/属于北回归线以北的/斑斓梦想。去年初秋,刘中慷慨地赠我他的得意之作,展卷望去,一条金龙鱼占据了整个画面,不知是在水中游动,还是在空中飞翔,它是极写实的、有生命的,又是飘渺虚幻的。那一刻,我心惊于《鱼界》的语境如在暗室的显影液里被漂洗出生动的影像。
在画界的师友中,刘中的艺术语言是貌似浅显而实难定位和破译的。他用纯中国画的材料和介质——毛笔、墨、国画色与宣纸以及线条,签名和印章虽然常常在不显眼的角落,但毕竟属于“穷款”一列,完全是中国画的范畴,而结果呢?从形式到形象,从透视到光感,又都是西画的范畴,似油画、水粉、水彩、丙稀或版画、壁画,惟独不能算作传统或当代意义上的中国画,这种跨越平添了判断的难度。而更可贵的是刘中的画并不刻意标新立异,或显得另类、离经叛道,它们依旧安静而和谐。我不能说他已经自成体系和风格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能自圆其说,在众多的画品中能跳出来,能吸引视线、令人驻足,作为当代的年轻画师,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我一直认为一件作品是由艺术家和观众共同完成的。就绘画而言,画家只完成了创作的部分,而绘画作品所蕴涵的信息、审美价值与诸多意义,要由读者来诠释和认同。同一幅画会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印象和感受,犹如一部《红楼梦》,在芸芸的阅读之际,直可化身千万、感知迥异。因此,我虽然不擅画、不懂画,但可以从朋友的角度,以一名普通观众的身份来叙述对刘中绘画的观感,这样会轻松而无束缚,也便于见谅于方家。试言之:
首先,刘中有很强的造型能力。他所描绘的对象,都被刻画得细致入微、生动具象,可以归到超写实主义一脉,这一点应取决于他少年时代就奠定的扎实基础。刘中曾是一位“绘画神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的文艺复苏之际,画坛涌现过太多的“神童”,后来都“伤仲永”了,都江郎英才早尽了,刘中至今还能活跃于画坛,我想主要的原因是他当年频频获奖的神话不是基于童稚无忌的涂抹,而是源自规范理性的绘画基础训练,以及(或许)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洞察力。当事物的细节被悉数捕捉到眼底,又遇到一双训练有术的手,信息就会在传导过程中被最大限度地保留,可比作通畅的电视信号之于高清晰度液晶电视,其成像水准可想而知。刘中的这一套“系统功能”没有随时光的流逝而衰减,甚至还有升级换代之势,尤其在年轻一代画家为大写意、为后现代而与真实物象渐行渐远的时下,他的造型能力就越来越醒目突出起来。
其次,刘中使用了通俗的绘画语言,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没有背离生活,这种提炼极有分寸。他的画夸张而合理、兼容而无痕迹、具象而有寄寓,自然、寻常,荦荦大端,不逞霸气,亦不怯懦,形成一种无障碍的沟通渠道,一个友好型的交流界面。我深以为,艺术与人生一样,平平淡淡总是真,好茶有清韵回甘,平潭有潜泉微澜,我们读老舍、沈从文,孙犁、赵树理,不会因为白描般的字句读出浅薄或苍白,个中滋味自可意会。通俗不是庸俗,南怀瑾和金庸都是由通俗而成就经典的大师;平白不是稚嫩,无论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绝笔,还是白石老人最后的苍苍牡丹,都是不可以描摹师法的,那是境界和生命的舍利,是真正的玄与化与莫测高深!刘中以平常笔道平常心,为万物传神写照,不去故弄玄虚,追求时流中的险怪、与年龄阅历不相符的散淡或老辣,让年轻的心绪真情流衍,让青春的眼眸明媚清澈,在坚守中眺望,在前行中思索,相信他终会水到渠成,抵达心所向往的彼岸。
再者,刘中的绘画题材独特,主要锁定为动物,那些可爱的、又被现代文明日渐驱赶出视野的生灵们,这使他的作品充盈着一种亲和力、充盈着一分爱。读刘中的画,可以看到一位阳光少年的成长历程,可以让我们回望农耕文明时的蓝天、阵云和原野,在短暂的怀旧之后,又会陷入沉思,归去来兮,田园将芜,不但原始的、农业的日子,就连我们历历在目的年少时空也一去不复返了,一分无奈、惆怅和孤独会倏然袭上心头。刘中笔下的大象、犀牛、斑马和金龙鱼没有铁栅栏,没有玻璃缸,他用笔还给这些生灵以自由驰骋遨游的无限空间,他以未泯的童心演绎出属于成年人的、都市人的童话,我们会在绚烂的色彩中读到一分悲悯,又会在悲悯中看到一束博爱和希冀的光芒!他绘画中的和谐是具有反讽意义的,因此就具有了很强的震撼力和启发性。
刘中是勤奋而敬业的,他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工作,身为画家,却心甘情愿地做画家们的公仆。他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在都市的楼群里穿行,而他的思绪和梦想,直如我诗中在天空飞翔的鱼们,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并寻觅着,那终会属于他的浩瀚海洋。
我非鱼,但知鱼之乐,是为乐。
2006年9月21日夜于京北雁栖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