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礼先生是很让年轻的或者不怎么年轻的画画的或者不怎么画画的人艳羡不已的。让人艳羡不已的是他的画更是他这个人。
钱大礼先生今年八十大寿了。精神抖擞,思维敏捷,能歌善舞,谈笑风生,活动频繁,创作丰收。他的身与心,书与画比年轻人还要年轻。
钱大礼先生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画家。他是以真正中国的态度对待书画的。而对于一位真正的中国书画家来说,对待书画的态度就是对待人生的态度。在这两个态度合一的时候,对于书画更是对于作为书画家的人来说是非常有益的。所以,中国人说“书如其人”,“画如其人”。
中国书画重的是“大器晚成”,重的是“老先生”。年少才俊只会受到居高临下的赞赏。这倒并不是中国素有尊老爱幼的传统,而是作为中国文化结构之中的中国书画,是必须由深厚的人生体验与文化积淀才能堆积成就的。所以,我们看到在中国书画的技术评判中,有“老”字作为前缀词的人多是很高的境界,如“老辣”、“老笔纷披”,“人书俱老”……这是生命与艺术的合一也是天与人的合一。
钱大礼先生的人生状态是得益于他的书画,而他的书画更是得益于他的人生状态。
丘壑内营 烟云供养
钱大礼先生精于山水。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钱大礼先生可谓“智者”亦可谓“仁者”,所以“仁者寿”也。而其所“智”之处也就在于“仁”。
“仁者爱人”,“仁”就是对于人的爱心,以推之于对于世界与自然的爱心。钱大礼先生是书画界有口皆碑的热心人与好心人,这是与他交往过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的。而对于山水,钱大礼先生是“乐”之甚深的。他好游山玩水,遍游中华名山大川,又足迹世界。当然,作为一个画家,只有形之于画才是终端。他画西湖、画富春江、画飞云江……也画澳大利亚。
但钱大礼先生之画山水又并非是写生或者是记游——尽管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实是抒情与抒怀。如石涛所言,是“用情于笔墨之中,放怀于笔墨之外”。钱大礼先生是个性情中人,他在画山水时是将对于人的性情与自己的性情用之于笔墨之中,所以,他画中之笔墨是有情之笔墨,而不是为笔墨而笔墨的那种概念的炫技的空洞的被动的——被笔墨牵着走的笔墨。这是因为,他在看山水更是游山水时已经把山水当作人来看了。中国人画山水与西洋人画风景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在西洋人那里,人就是人而风景就是风景,一清二楚。而中国人则是把山水当作人来对待,进而当作人来画的。所以,恽南田说:“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山水与人的区别只是“能言”与“不能言”,而其实,山之“笑”、“怒”、“妆”、“睡”之表情与姿态也就是“言”了。所以,石涛又有“山川脱胎于予”、“予脱胎于山川”之说。中国人与山川是不分彼此的。从钱大礼先生画的山水里,便可见他对山水的一往情深,他是把山水当作朋友进而当作情人的,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也如是。”钱大礼先生的看山水画山水都是“游”山水。这“游”不是旅游的“游”而是“逍遥游”的“游”更是“游于艺”的“游”,那是一种自由而不自由的状态。它的自由在于,在这之中或者说凭借于此便于可以摆脱或者说暂时放下世俗的功利进而超越之;而它的不自由在于,你“只能”凭借于此才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你对它产生了一种无可救药的依赖。有依赖总是好的,只要你一直可以依赖下去。钱大礼先生就是“依赖”于此而达到他的快乐境地。钱大礼先生的山水画更多的是纯粹的山水——也就是说,画的是那种没有指定为何处的山水。但这种山水其实更需要真实的具体的山水来“供养”。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已经成为今天人们挂在嘴边的陈词滥调了。而今天人们大多地将他理解为知识与生活的积累。其实,这并非是董其昌的本意。人们往往忽视了紧接在后面的至关重要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的是“胸中脱去浊尘”然后“丘壑内营,成立鄞鄂”最后“随手写出,皆为山水精神”。而钱大礼先生是深谙此理的。所以,他画的无名山水即是“内营”之“丘壑”,是“胸中”之“成竹”。钱大礼先生是以自己“脱去浊尘”之开阔的胸襟来接纳与造就开阔之山水,也是用开阔之山水来接纳与造就开阔之胸襟。所以,他的无名山水多以“幽”字来命名,如“幽林禽趣图”、“幽谷飞瀑”、“山村幽宅”。“幽”这是一种至高的、人生的境界。与“幽”相链接的,如“幽静”与“幽深”的“静”与“深”首先都是人生的而后才是视听的。“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宁静以致远”,“远”了就“静”了,就“幽”了,所以有“鸟鸣山更幽”之说。而这“远”是心之远,所以有“心远地白偏”之说。而“远”在中国山水画中又是与“深”相链接的,在中国山水构图中(一般理解为“构图”,其实未必然)有“三远”之说——高远、平远与深远。前两远可解,而“深远”却颇难解,因为“深”从视觉上来说就已经是“远”了。其实,这里的“深”是指视觉的,而“远”是指心与境界。钱大礼先生是深谙此理。他以“幽”名之的画,从视觉上看是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都可以用王维的一句诗点评之——“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里的一个关键词——“湿”,并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元气淋漓障犹湿”——尽管这从钱大礼先生的用墨用水用色上都可以找到技术与形式的凭据,重要的是钱大礼先生心胸之中的“空”字。这“空”是不从真山水的实处——具体的形式入画,而是从“空”处入画——即“山水精神”。因为钱大礼先生的“丘壑内营”,所以是“随手写出”。这里的“随”字很重要,你如果有幸目睹过钱大礼先生作画,你就会知道什么叫“随手写出”了。这“手”是得之于“心”的,心里“丘壑内营”所以应之于手。这“空”是一种心的境界,而它的应之于手,还是要有“不空”的“实”的具体的山水的支撑。再看看钱大礼先生的“有名”的“实”的山水,就会发现这“不空”之山水的支撑其实是“空”的山水(之精神)。从这里再来看钱大礼先生笔墨的“空灵”就会明白它之所以然了。
到这里,我也明白了钱老不老之机关,那就是“烟云供养”与“供养烟云”。
咬得菜根 百事可做
钱大礼先生精于花卉,尤精于蔬果。蔬果入画至近当代才为流行。这当然与社会的转型,市民阶层进入社会的主流有关:也与文人不管是不是愿意都不得不向市民大众贴近有关。但不论如何,蔬果入画总是要画家来画的。而画的人一定是喜欢蔬果,当然不是仅仅喜欢看而首先应当说喜欢吃蔬果的人。也当然,喜欢吃的人不一定是喜欢看,更不一定是喜欢画的。
钱大礼先生是非常喜欢吃蔬果的。我有幸与钱大礼先生共进过几次餐。见他吃蔬果,尤其是生吃蔬果特别来劲,而且胃口非常好,这也是让年轻人实在羡慕的事。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入画,那是真画(话)。讲真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样,画真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从钱大礼先生画的蔬果里看到了他对蔬果的喜爱。这也是因为“用情于笔墨之中,放怀于笔墨之外”的结果。是身与心与艺合一的结果。身——生理上的喜欢吃,味觉的享受,而且对生理上有益;心——心理上的认可并且从心里看得起它们;这一点并不是每一个喜欢的“身”都能够做得到的。就像是许多靠民工发财的人最看不起民工一样。而身心合一又要出之于艺,那就更难了。这艺的“管道”要对口。这看起来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而其实并不尽然。它首先还是一个日常生活与艺术是否合一的问题。首先还是一个“放怀笔墨之外”的问题。当钱大礼先生的日常生活的细节都可以无须转换地直接入画的时候,技术已经不成问题了。吴昌硕赠予潘天寿的那句“街语巷谈总入诗”,对于钱大礼先生的蔬果画来说倒是十分贴切的。而齐白石有题画诗云:”出门买蔬菜,回家坐藤椅。”这一种日常生活艺术化又将艺术日常生活化的人生姿态,钱大礼先生是与之一致的。
钱大礼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十分达观的人,这是因为有“烟云供养”与“丘壑内营”的开阔胸襟。所以也是一个日常生活十分艺术化的人,这也是因为他自有生活的艺术在。古人说:“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这里的“咬菜根”大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在,而钱大礼先生的“咬菜根”则是一件心甘情愿的赏心乐事。
日常生活的艺术化与艺术的日常生活化,往往能让日常生活在形而中超脱浊尘。钱大礼先生画蔬果,首先是看蔬果。他对于每天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蔬果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观看”。在国外去购物也常常以对于国内不太见得到的蔬果的“观看”中乐而忘返。胸中脱去浊尘,就能从寻常之物中见出非同寻常来。这就是程明道说的,“万物静观皆有得”。
这“得”是“心得”,所以,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而这里关键词是“静”,这在钱大礼先生心里是在的。我们从钱大礼先生画的蔬果中看到的是如山水一样的博大与丰富,这是钱大礼先生的“心声”,套用一句央视的广告词,叫做“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对于钱大礼先生来说,四时之蔬果尤如四时之山水,欧阳修说:“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程明道又说,“四时佳兴与人同。”而再来看钱大礼先生画的山水倒像是蔬果一样的“日常”,它们是“亲近”的,是人的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所以,古人论山水画首先是“可居”而后是“可游”再而后才是“可观”。所以,钱大礼先生的艺术与人生从姿态上说是合一的。这是一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姿态与画法。古人有叫看山水画为“卧游”的。而钱大礼先生每天在家里看看吃之前的蔬果当是“坐游”了。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是何等的境界。
苏东坡说:“笔势峥嵘,文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于平淡。”来看钱大礼先生的花卉蔬果,“渐老渐熟”反倒是越来越“笔势峥嵘,文彩绚烂”了。画界同仁都为先生笔墨的老辣洒脱与设色的大胆到位而叫好。其实正是因为钱大礼先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淡定与从容,才在生命的艺术与艺术的生命中绽放出令人瞻目的“绚烂”。这就是为何我们从钱大礼先生“笔势峥嵘,文彩绚烂”中看到的是“淡定”与“从容”而非“浮躁与炫耀”。这才是艺术中能“造于平淡”这至高境界之根本。表面的故作平淡已经成为时下的一种时髦的包装,但终究难掩利欲熏心。
这也犹如钱大礼先生的书法(这是他绘画的技术之根),他以行草笔法写金文,在浓淡枯湿收放腾挪之间奔放自由热情洋溢而不失庄重静穆沉雄敦厚。而以金文之意写行草亦如是。
这也犹如钱大礼先生之金石,先生80高寿能为蝇头小章,精致中不失为大气磅礴;又能为如掌大印,大气磅礴中不失精致。先生的画亦如是,如今能边画数幅丈二巨制,大气磅礴中不失精致;又能为盈握小品,精致中不失大气磅礴。
这都是源自于钱大礼先生日常生活中放达与节制的舒卷自如。
记得大约十几年之前,我应出版社之约与钱大礼先生的叔叔钱瘦铁先生的书法集写过一篇评论,题目叫做“重归日常书写的书法”。十几年之后以是文为钱大礼先生祝寿,又从先生的日常生活与艺术的合一说起。这是不是说,叔侄艺之相通更源于心之相通。
曹操写《步出夏门行·龟虽寿》的时候正好是我这个年纪,其中有“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之句,正好用来说明钱大礼先生的生活与艺术状态。借来献给钱先生,不知此礼可谓大否。
2006年7月杭州艮山门生有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