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天风
石泓、吴义英油画作品集·序
■中国美术学院史论系主任 曹意强
看了石泓和吴义英伉俪的作品,我觉得没有比用“真诚”二字更好的词语来概括他们的追求了。艺术家的“真诚”曾经是评价其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准,浪漫主义者更是把它奉为金科玉律。但遗憾的是,他们对于“真诚”的大肆鼓吹,却导致了艺术上的不真诚。过分强调主观情感的表现,就会走向装腔作势的危途,走向“真诚”的反面。正是由于人们对艺术“真诚”的滥用,如今这个词在艺术批评中已成了一种过时的、甚至忌讳的东西,这是因噎废食的作法。
石泓和吴义英夫妇俩在新疆勤勤恳恳地工作了40年,不但对这片热土产生了真情实感,而且非常忠实于自己觉得适合表达这种情感的绘画语言;他们执着地以一种“过时”的写实手法描绘新疆的景色。
中国油画风景画家大多是在欧洲古典主义、印象派,尤其是“苏派”的影响下,掌握了全新的观察自然的方式,并在长期的写生实践中发展出了新的表现方法。上世纪40年代,中国曾有相当一批油画家像当年的印象主义者一样,离开都市,走向民间乡野,直接面向实景写生,其作品风格各异,手法多样,为中国油画风景画的发展积累了第一批宝贵的财富。新中国成立之后,苏联的学院派、巡回画派的艺术开始渗透中国艺坛。苏派写实主义技法传统很快成为艺术界的最强音,石泓和吴义英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步入了艺坛。
1963年,他们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之后便双双远赴新疆,踏上了漫长的艺术探索的旅程。在近4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们一直在不断地调节、充实自己的知识框架,努力探索用以捕捉新疆风土人情的表现手法。他们的艺术实践及艺术教育活动默默地为中国地域美术的发展写下了可喜的一页。
石泓教授虽长年身处天山净土,但对国内此起彼伏的艺术理论和问题,诸如艺术的民族化和现代性等十分敏感,但他始终以超然的态度来用画笔“思考”这些问题。他常说自己在艺术上“胸无大志”。这是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那些急于赶时潮的画家难以创作出“真诚”的作品。他希望自己能在一种宁静的心态里,用心去体味,用眼去观察,用画笔去探索自然的美。他很庆幸自己能在这样一个天高地远的地方长期从事艺术教育工作,与那些新理论、新观念、新风格层出不穷的艺术中心城市相比,他更欣赏新疆这片净土,珍惜这块土地所赐予他的无尽灵感和单纯的、不受约束的艺术体验。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最“简单”的要求:写生。为此他付出了无数辛劳的汗水,在天山,阿尔泰山深处的牧区、草场,在人迹罕至的喀纳斯湖畔,在苍茫、凄寂的北庭都护府遗址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直接的对景写生锤炼了他对题材的控制与把握能力,也培养了他敏锐的观察力。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还积累了大量的图式语汇,而这些语汇在中国地域风景画史中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特定的观察方法与特定的技法既体现了对自然的态度,又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意识。当我们在西方的历史画中看到古罗马的荒城废址、断壁颓垣、残碑古道时,实际上也是在感受那隐藏在作品后面的深沉的历史意义和浓重的人文情怀。对长年生活在西域的风景画家吴义英女士来讲,这种感受来得更为丰富、深刻,因为她不仅对历史风景画有所偏爱,而且也一直在尝试用她所掌握的西画语言来对新疆的历史风景题材进行演绎。她通过对交河故城、高昌故城、楼兰故城、克孜尔千佛洞、帕孜克里千佛洞、霍拉山故城、锡格星千佛洞、唐王城、北庭都护府遗址、锁阳城……的描绘而完成了丝路古城系列组画。这个过程既是她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调整旧有表现语言的过程,也是她不断地感知历史,抒发个人情怀的过程。
新疆的地域文化在中国历史中有着独特的魅力。沙遮风掩的丝路古堡,茫茫戈壁中时断时续隐约可见的古长城,倾圮的烽火台,彩色斑驳的洞窟宗教壁画,最容易唤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之情,激起人们内心的崇高感。吴义英女士认为,如果要借鉴一种风格样式的话,那么英雄式的风格是她抒发个人理想的最佳方式。(按照罗歇·德·皮尔[Roger de Piles]的说法:“英雄式的风格是对象的一种构成,是把自然和艺术中能产生宏伟特殊效果的一切东西聚集在一起。其中的场面悦目、惊人,场面全是神庙、金字塔、古典墓穴、祭坛、给神的献祭,或者令人愉快的有规则的建筑处所。”)新疆多民族聚居杂处、频繁交流的独特历史,数量众多的各种遗址、遗迹,地上地下文物遗存,雄奇瑰丽的自然风光最容易激起浪漫主义者的丰富想象力,触动艺术家那敏感的心弦。作为一位偏爱历史风景题材的画家,吴义英女士一直在强化自己的历史意识,因为她深知历史感与人文意识并非来源于一时冲动,而是深深地植根于艺术家的个人修养之中。你无法感知你感知不到的东西,在面对古罗马的废墟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吉朋[Gibbon]那样陷入沉思。因此对历史感的培养,是历史风景画家的基本素质,吴义英女士在这一点上显然是非常自觉。
也许我们谈了太多的理论问题,忘记了去捕捉我们对石泓和吴义英的作品的感受。不过,可以预想,在观赏他们的作品时,我们难免会像对待国内“苏派”写实主义艺术传统时那样,给自己设定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我们会被其中某种沉着朴实、严肃虔诚的创作热情所感染,另一方面我们也常常会对某些不够时新、不够灵巧的表现手法心存不满。但如果我们放下这层心理负担去真诚地面对作品,就会发现事实也许与我们的先入之见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我们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即被艺术家的个人情感,意志力,勇气所感动,而这种动人之处恰恰是源于艺术家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