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当代中国能否产生书法艺术大家持一种矛盾观念:以当代信息之丰富,可以轻易获得历史上所有名家墨迹进行观摹临写,具备集百家之长成一家之言的基本条件;以当代经济崛起,中华复兴之大潮足有产生艺术大家之动力;以中国文化之传续在历经两千余年经验积累并将碑版引入书法艺术后新的艺术因子已经存在;以当代学术思想之自由,文化交流之广泛,生活环境之稳定优裕足比任何朝代更优越,以此而论,当代应当并且必然会产生艺术大家。但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情况与理论上的“应当与必然”相差甚远或相反,举国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的结果不但破坏了自然环境,带来了工业污染,也破坏了人们的心境,带来了学术与艺术的浮躁。人人追求自我张力而形成的岁朝把笔,暮即成名家,以官职大小定艺术水平高低,未入门即独辟蹊径,以丑、怪、陋、俗为美,大师、名家如过江之鲫、恒河之沙举目即是等种种恶劣现象充斥当代书坛,以此而言,现实中实难看到出现大家的可能。由此,我对中国当代书坛产生了相当的偏见:现在恐怕无人真心追求书法艺术了。
认识袁瑞霙先生,偏偏就缘起于这样的一个“偏见”。
几年前,去拜访一位友人,进门后发现正面墙壁挂着一幅米芾的《苕溪帖》。我脱口而出:“以君之雅达,为何挂一幅赝作唬人”友人一笑:“是赝非赝,请君细看。”经此提醒,细细看去,发现这幅作品无论用笔、章法、气韵,直逼米芾原作,渴笔、破笔之处亦与原作相仿佛,米芾的跌宕气息在这里一览无余:是一幅临作,而非工艺制品。学元章至于此,实令人叹为观止。再看落款:“临米芾苕溪诗卷袁雪山书。”
承友人相告,这袁雪山就是袁瑞霙先生。他早年就曾求教于王个簃、来楚生、唐云、程十发等前辈,多有收获,更向古先贤处汲营养,艺术水平大进,上世纪70年代即以书法、篆刻闻名于上海,作品曾参展上海历届书展,多次获得殊荣,是上海市书法家协会最早的会员之一。上世纪80年代之后,在许多同仁忙于入仕、出名或经济效益时,袁先生谢去纷扰,闭门习书,潜心于王羲之、欧阳询、怀素、米芾等前贤书迹之中,这一去就是20余年……
很快,我就认识了袁先生并成了他的常客。
一次,我去拜访,入门就看到袁先生刚刚书就的巨幅书作毛泽东词《沁园春·雪》,直感觉山风海雨逼面而来。整幅作品筋力贯注,线条刚中带柔,单字大几盈尺,笔力充沛,兼有怀素之洒脱,王铎之劲猛;再看牵丝、拉线之处,笔笔交待清晰,毫不马虎而过,我说道:“让人想见米元章。”袁先生一笑:“不忙下定论,过段时间再来看。”随后,塞给我一册他编著的《名帖导临·草书》。
翻阅这本薄薄的《名帖导临·草书》,袁先生选了皇象、陆机、王羲之、王献之、孙过庭、张旭、怀素、黄庭坚、董其昌9位前贤作为学习对象,袁先生在书中把自己的临作也放了进去,与前辈大作相比照,以指出临写要点。其实,学草书选这9位本无出奇之处,然而奇就奇在袁先生之临作与原作几乎不分轩轾,而又独出新意:皇象的凝重里略增逸气、张旭的奔放中稍含蕴藉、黄庭坚的恣肆间隐约萧疏、董其昌的秀润外显现苍劲——但增添的只是气韵,绝不损原作笔意。临作与原作同印左右,相映争辉,令人意乱情迷。
几个月后,再次登门,发现袁先生在窗台摆了二十余幅的古代法书,我随口说道:“先生每日优游于前贤门下。”袁先生含蓄地一笑:“再仔细看看。”仔细看去,每幅作品都用心装裱,古色古香,其中有王羲之、陆柬之、米芾、黄山谷等十余古今名家的法书,可是再仔细一看,不少作品是唐诗宋词,落款是:“袁瑞霙书。”据传米芾是学古大家,常常把自己的临作与原作放在一起让人分辨,而人们往往认假为真。观袁先生此举,正可以想见米芾当日的神采。
袁先生又自橱中取出百余幅册页,这百余作品书体尽含真、草、隶、篆、行,字体广涉汉魏晋唐以降数十名家风韵,幅幅气足神完,风骨俨然,气息直逼晋唐宋元。虽体例多样,字体多变,但血脉相连,气韵统一,显然出自一人之手。细细品赏这些作品,尤如参加一场音乐盛会:铁线篆如箜篌古琴,古意盎然;隶书如秦声汉韵,铿锵雄浑;真书如宫廷颂曲,气象恢宏;行书如高山流水,琴瑟相和;草书如《十里埋伏》,驰骤无常,扣人心弦。我不由感叹说:“先生真可谓自由出入于各家之门,从《名帖导临》书里我已惊叹再三,不想今日再次大开眼界。至此才得识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对于袁先生这种优游于各名家之门的水平,人们自然佩服,但对其艺术学习与创作的方式恐怕很多人会采取疑问或排斥态度,认为这是穷经皓首的书虫行为。然而,我却豁然明白了袁先生志存高远的艺术雄心。在他看来,艺术之路有大道小道之分,书法中的学者书、佛家书、文人书、名人书、画家书等等,虽然可以曲径通幽,别有天地,但终属小道,是小天地;志于书法艺术的人就应该走大道,将目标指向海阔天空,具有无限空间的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天地。袁先生在名声渐起之际毅然抛却名利之扰,以二十余年光阴增广学养,陶冶情操,修持心性,“精求前圣制字之薪传,博采古贤用笔之心印”,目的就是求“大道”,“负起这代人应负的责任,对得起这个时代”(袁先生语)。其情可感,其志可钦,成果可观。
其实,袁先生最初所学是绘画及篆刻专业,其绘画天分并不亚于书法篆刻。近年来,他在书法艺术进入一个新境界后,又重拾“旧业”。他以书入画,积极探求书法与绘画二者之相通相同之玄妙,相异相背之墨趣,使二者能互为促进,共同提高,形成了他气息雅致,品格高古,萧疏淡远的风格特点。
庄子曰:“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风在其下矣……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袁先生其志也远,他知道“积”之不厚便无法承载起其远航的船只或扶摇直上的大翼。现在,是袁先生起航的时机已到,鼓翼起飞的条件已具。祝愿他把握好方向,利用好积之已厚的“风”和“水”,沿着他的“艺术大道”,勇往直前,早日像董其昌说的那样“拆肉还母,拆骨还父,呵佛骂祖,面目非故”,到达他心目中的那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