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由邱振中教授策划、绍兴文理学院兰亭书法艺术学院与中央美术学院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办的“2006兰亭论坛”今年4月于绍兴召开,主题是“当代书法创作:理想与批评”。论坛邀请了20位中青年书法作者进行坦诚的讨论,讨论记录稿及其他有关文件已编辑完稿,即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本报首先将其中所载《邱振中:兰亭论坛访谈录》刊发,以飨读者。
(2006年4月20日)
□李辛平
问:您说“兰亭论坛”将是个“开放的论坛”,它指的是什么意思?
答:这次兰亭论坛只有两天的时间,人们肯定来不及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希望出席论坛的代表在论坛结束后把自己来不及说出的东西写下来,补充到文献集中。愿意继续对话的,我们可以到北京来交谈,也可以通过电话交谈。我们把谈话记录下来,作为论坛的延伸。
另一重意思是,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工作只是个开始,我们希望把它所开创的工作不停地做下去:坦诚,精微,对自身的批判,对理想不断的探求。
问:这次论坛选择艺术家的标准是什么?
答:我想先谈谈我对当代书法家的分类原则。
我把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书法家分为三类。
第一类,在书法史上已经做出了贡献的书法家。这种判断不容易做出,要有时间的检验,因此,他们基本上属于已经去世的前辈书家。这里又有两种情况:有的人只是在风格上有所创造,如于右任的行书;有的是在构成基础上有所贡献,如林散之的笔法,他在这样一个几乎任何方法都已被尝试过的领域,做出了独创性的贡献。后者对于书法史无疑更为重要。
第二类,有希望进入书法史者。由于当代人都处在过程中,判断只能根据现在的状况来做出,不是说没能进入这一序列的人没有希望,只是说他在作品中还没有表现出改变、丰富历史的苗头,是不是有这种潜能,还无法判断。
第三类,对当代创作有推进作用者。对于他们的作品,还无法说到书法史的意义,但它们是当代创作通向更高水准的重要阶段。
有关的标准与社会知名度无关,与专业团体中的地位无关,与人们的兴趣无关。
我们选取的是第二类和第三类中的部分中青年书法家。客观地说,首先在中青年书法家中开展严格的学术批评是合适的。此外,我们希望讨论具有充分的代表性,同时选取了一些处于各种不同创作状态的作者。当然,我们也根据已有的了解,考虑到对话的可能性。
批评的原则,一是坦诚,二是尽一切可能把分析做到极限——就是说,不论优点和缺点,都竭尽所能去发掘。事实上在这么短时间的讨论中是难以做到的。——尽管我们把与会代表的名额限定在20名,但这样详尽的分析仍然不是一次论坛中所能完成的。不过这是我们的方向,有了一个开头,希望事情能一直做下去。
坦率的批评也不容易做到。批评的前提是对作者的尊重,以及充分进入作者、作品的情境中。将我们所选取的对象作为当代书法创作的代表者,我想,已经表现出我们对作者工作的尊重和敬意。
至于充分了解作者、作品,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我们要求作者带来自己最好的作品,也是让大家相互之间充分了解的做法,但由于种种原因,有些作者无法做到这一点——例如,某些作者的代表作正在其他地方展出。此外,作者选取的标准与我们的标准可能有所不同。我们只能就所见到的作品发表意见。在文献集中,我们补充了一些从其他地方找来的作品。
有了这些前提,我想,真正的批评大概可以顺利地展开。
问:出席论坛的作者中,有不少已经具备丰富的创作经验,可以说,他们已经越过了基础训练阶段,你为什么在讨论中还如此强调技法问题?
答:在筹备论坛的过程中,我想得很多,也准备了一些问题。当然,由于时间的限制,进入讨论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基础训练问题——或者说技法问题,在所有问题中有特殊的意义,它是整个讨论的基础。
这有以下几个原因。
其一,强调基础训练的目的在于关注视觉图形,关注图形具体而微的变化和差异,关注对视觉图形的把握能力,然后由此而涉及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包世臣就说过:“当于目而有据”。我们都有过一种经历,那就是不着边际的、空泛的对话,永远没法往下走,甚至都没法触及真正的问题。我们不希望论坛是一场这种性质的讨论。此外,要做到“当于目而有据”,还要有对视觉图形的高度敏感,这也与基础训练紧紧联系在一起。
其二,与会的代表中,确实不少人早已越过了基础训练阶段,但是如果要确立更高的创作的理想,那么必然要用新的标准来进行审视。那将是十分苛刻的标准。因此所有人都有必要从基础开始,对自己重新进行审察,技术训练肯定是其中重要的方面。审察是严格的,不能有任何遗漏,我们要去看一看,我们经过多年辛苦劳作打下的基础,是否撑得起那么高大的建筑。通常它都需要加以重要的补充、修正。虽然人们会说,这是一生中都要去做的工作,但我们的标准远远高于所能见到的标准——其具体内容正是需要我们去讨论的问题,因此这里所说的补充、修正,与通常所说的“不断努力”有质的区别。
其三,所谓“更高的理想”,有个来源问题、支点问题,而传统中第一流的作品,无疑是最重要的支点之一。要把杰作转化为支点,对杰作的阅读、理解、把握成为关键,而更为严格的训练成为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
对于个人,我满可以私下向他们提出意见和建议,但有些话仍然有必要在这论坛上说。以当下的观念来衡量,他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但我想说的是,当下的观念有问题。如果我们坚持细致观察、辨析的方法,我们对作品的评价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问:你是说当下标准太低?
答:是的。如果不提高我们的技术标准,什么超越都是空话。
问:一位代表的发言中提出,不一定要根据西方作品去创造我们的新作,中国传统中有丰富资源,由此出发可以创作出好的现代风格作品。你怎样看这个问题?
答:他提出的观点很有意思。但他说的是创作动机、支点的问题,我说的是空间标准的建立问题。一定要掌握标准,否则无法鉴别自己的构思、草图和作品,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现代艺术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标准,它与东方艺术在许多地方是相通的,但中国传统中有关要素被淹没在各种复杂的细节中,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从中提取出一个富有现代气息的标准?很难。原因在于那是个尚未被分拆的整体,它始终是整体地作用于个体,我们之所以会感到中国传统中包含丰富的现代成分,实际上是我们借助已有的对现代作品、现代标准的感受,对中国传统进行观照的结果。要独立地从中国传统中提取出一个既“现代”,又与已有的现代视觉标准不同的系统,我还看不出什么可能性。与其被动地运用当代标准,不如直接面对当代创作,下一番工夫,真正把握这一标准,再把它放在中国境况中接受检验。这与深入中国传统、取用中国资源不矛盾。
问:技术训练必须在进入创作阶段以前达到某一水准吗?
答:我们是在极为严格的训练之后再开始“创作”,还是在进入创作阶段以后,始终保持极高标准的训练意识,并不重要。关键是检核标准的坚持和必须获得这一基础的决心。
问:在你的著作中,论述了“日常书写”对于中国书法的重要意义,但是你现在如此强调技术训练,强调超越前人的严格的技术标准,这里是不是有互相冲突的地方?
答:“日常书写”只是在书法发生的阶段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其后漫长的岁月中,其重要性一直在慢慢地被消解。到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毛笔已经不再是日常书写的工具,我们再也无法利用“日常书写”来达到我们的目标,我们必须从其他方面寻找深入书法传统、深入书法艺术的道路。
这次我们请来的陈新亚先生,对书法与当代文化、当代生活的关系有很多思考,记得读过他关于在日常生活中坚持使用毛笔的文章,印象深刻。但我认为,今天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毛笔,只是一种个人行为,对一个文化领域不再具有重要意义。“日常书写”只有在足够大的范围内才会对一个时代书法创作的心态、技术、风格演化、赏鉴等方面产生影响。
问: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但又来不及在论坛上讨论的问题?
答:至少有两个问题很重要。
一个是来不及对所有作者的作品进行充分的讨论。可以说我们邀请的每一位代表都有足够的代表性,他们所带来的作品也是经过他们自己精心挑选的——,对他们作品进行细致的分析,将对当代传统风格的书法创作有一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只是会议时间太短,来不及做,好在作品将在书中刊出,我们可以把这项工作继续做下去。
第二,对一件书法作品的阐释怎样才能深入,是与创作的深入密切相关的问题,但我没有把它提出来进行讨论,一是时间紧张,其次它首先是个理论问题,让艺术家来讨论,大家不容易察觉到它与自己的关联。
这里我们要说到书法的性质问题。书法与文学不同,文学由于语言、题材、主题的作用,能够主要从文本出发去解读其含义,而从作者的背景出发,对作品的含义进行补充或阐释,也已经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然而这两条途径对于一件书法作品含义的阐释几乎无能为力。
目前的情况是,我们能说出一些关于书法这种艺术的含义(发生的、表现的等等),至于一件作品特定的构成特质与表现内涵的关系,能说的非常少。就总体而言,我们可以说,书法作品与作者精神生活的关系是间接的、曲折的,在相当程度上也是随机的。这与音乐非常相似。
因此,一件书法作品,或者一位作者的作品,其内涵或意境的深度,只能说与作者精神生活的深度有关,我们能察觉到其中的关联——如对“气息”、“格调”的判断等,但却无法确指具体的联系与联系的方式。这也是前人说到书法时如此强调修养的原因。修养实际上就是个关于精神生活品质的问题。书法艺术中,修养与作品品质的关系至今仍然停留在观念、信念的层面上,无法进入理论中。
一定要设法去解决书法作品含义阐释的问题。
精神上的修炼是书法之外的一个领域,它极为重要,但由于它与书法技术——形式联系的不确定性,对它的强调造成了相当程度上对技术的轻视。从宋代以来,一直如此。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应当有清晰的认识。
问:通常批评都谈优点多,或者只谈优点,你好像比较注意作者创作中的问题和缺点,这里是不是有特殊的考虑?
答:这关系到我对当代书法创作的认识:它所达到的水平、它所存在的问题和它所具有的可能性。当代创作中最优秀的作品,不下于“古人”(在这一点上,我与很多人意见不同,我们可以深入进行讨论),当然我们也存在我们的问题,我们特有的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大才能、大智慧,不过首先是知道存在这些问题,才会去重视,去设法解决。——不论是作者还是社会,对此要有认识。
我们时代是有希望的,完全有可能创作出无愧于前人的优秀作品,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尽可能严格、深刻的批评。这是相辅相成的两面。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批评,我们必须建立这样的批评。
作为个体,我的批评只能是整个批评中的一个声音——例如这次论坛,很多人便发表了自己不同的意见。我最关心的是这种批评机制的建立。
严格的批评与对象的重要性并不矛盾。这一点对于作者是重要的,但对于社会更重要。人们如果能够了解一个领域的希望与问题之所在,对这个领域的生存、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