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寺钟已经多年了。
认识寺钟的时候,他画得比较具象,画面上的物象大都清晰可辨;而今,他画得抽象了,多为“印象”、“意象”之类,画面上物象的识别都需要花些功夫。这种从具象到抽象的转换,或许最能表明他的画在不断地长进。
并不是任何画家从具象转而抽象就一定长进,转换不好倒退了也未可知。按照沃林格的美学理论,具象的移情艺术冲动源自人和客观世界的幸福的亲和关系,抽象艺术冲动则源自客观世界引起人的精神不安。所以,那些思维走向稳定和性格温和的画家,习惯于以一种认可的眼光看待客观物象,满足于表现对象的自身形象与画面形象的共性和类似性,只要达到把主观情感投射到表现对象上的移情目的,并不在意画面色调的统一构成究竟是对象固有的,还是画面固有的。但寺钟是个豪情四射、活力无限的理想主义者,他未必会对客观世界感到不安,却时时怀抱更加美好的憧憬。在这样的理念支持下,寺钟就踏上了用激情去改造和融化客观物象的不归之路;他的水彩画呈现出来的万千气象,就不再是表现对象的景象的再现,而是画面固有的纯粹景象,是主观情感燃烧了表现对象后所反映生成的抽象产物。
从丢勒在15世纪末开创了水彩风景画这种样式,到透纳、康斯坦布尔、波宁顿等人在19世纪初托起了水彩风景画的艺术高峰,都像磁铁一样导引着寺钟的追求轨迹。特别是透纳的作品,在1800年前后不再满足于细腻乃至刻板地描绘客观物象,开始更加富于想象地追逐大自然的光色变幻和捕捉光影交织的戏剧景象,风景本身变得轮廓朦胧和隐约飘忽,这种艺术转轨惊人地重复在寺钟的水彩画探索和演变的过程中。回头看看《老家》系列,寺钟娴熟地运用宽阔有力的笔触、鲜明和谐的色彩,清澈地表达对于家乡的热爱。然而必须承认,此时此刻的寺钟是一个具象画家,同时潜在了转变艺术风格的可能。如果说,《老家》的画法在具象艺术标准方面没有太多挑剔的话,那么,《青青坡上草》和《老汪湖的回忆》则已经有所突破了:无论是前者在构图上对于草坡的夸张和前景中独立特行的树木的设置,还是后者在色彩上的响亮和强烈,都可以认为是向具象艺术挑战的准备动作。因此,寺钟从具象走向抽象,绝对是酝酿已久的庄严选择。
与《老家》系列同期稍后,寺钟用《雪之梦》、《秋深处》、《寒塘夜韵》等作品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的艺术变革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雨的印象》、《徽梦》、《蓝雾》及至《四季意象》系列作品接踵而来,连我这样熟识的朋友也感到应接不暇。在这些作品中,具象艺术中的色彩和形式,都被融入梦境、幻想和意念中,进入了从总体上把握自然世界的组合层次;任何客观物象的景象,都得到浓郁的主观情感的理想化浸染,显示出摆脱表现对象束缚之后的直抒胸臆的自由和欢畅,洋溢着风流倜傥、潇洒自如的动感和韵律。应当特别提及的作品是《飘》,本是纪念建党八十周年的主题创作,寺钟也没有回避他的抽象画风。画面上随意挥洒的红色像鲜血一样耀眼,而黑色部分正在被红色掠过和吞噬,如同一面天马行空的旗帜,驰骋于天地之间。
在寺钟那间迷漫着创造精神的画室里,我有过一次艺术判断失误的深切体验。我指着墙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对他说:你画什么荷花,人家的水墨写意荷画早已精彩绝伦了。也许寺钟不想过于匆忙地发表宣言,只是淡淡嘀咕了一句,他画他的,我画我的。其后不久,寺钟在绿树掩映之中的科大艺术中心举办画展,猛然把许多幅《荷》系列作品推到我的面前,令我刹那间感到一种似乎要失语的震撼。他创造的荷花世界抽象而又超脱,尽管荷花的形状被融化在斑斓的色彩里,但姿态是鲜活的和呼之欲出的,那种勃发的生命力简直无可阻挡和遏制。寺钟的水彩荷花,不禁使我联想到莫奈晚年的《睡莲》创作,完全是一派物我两融的境界,的确不是我所见过的那些水墨写意荷花所能概括和取代的。
杨重光先生认为,寺钟的《丁村》系列 “给我们这个喧嚣的不安的尘世塑造了一个也许永远根本不存在的世外桃源”,完全正确地指出了画作中闪烁的理想化倾向。我觉得更加意味深长的是,自从寺钟的《丁村》系列问世,他就有了两处老家。一处是真实的老汪湖,曾经被他具象地记载在《老家》系列中。再一处就是梦幻的丁村,被他在多年之后用灵动飘逸的抽象语汇描绘出来。很难说丁村就能撤换老汪湖,但寺钟先是成功地回忆了老汪湖,又执意演绎出一个虚无缥缈的丁村,这个次序向我们披露的信息是:对于养育他成长的老汪湖,他虽然表达出发自心底的依依深情,却终究没有当作理想的归宿;而烟波浩淼、大气混沌的丁村虽然不知其确切的所在,却是生命的向往和呼唤。
我不知道寺钟的名字是否真的暗示某种宗教意味,但就我所认识的寺钟而言,总是感到他那魁梧的身材中散发着热腾腾的积极作为的气息。我愿意对“寺钟”二字做这样的理解:千年古刹是一个深邃久远的历史文化空间,寺钟很想用他的水彩画轻轻敲响夜半时分的古刹铜钟,让历史荡漾起并不一定轰然作响但却是隽永有味的回声。
寺钟的水彩画获得过各种奖项,在这儿列举实在没有意义。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只要寺钟一如既往地追求下去,他已经得到的任何荣誉都会显得苍白和微不足道,他的水彩画的未来将会展现出始料未及的美妙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