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视觉化呈现,中国古代的山水画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王原祁借助堪舆学原理,构筑其山水画的“龙脉开合起伏”,即为典型的一例。
在王原祁之前,或更准确地说在董其昌之前,历代画坛巨擘们虽然也很重视构图,但其重视程度往往不够,如六朝人谢赫,在其“六法”中便将“经营位置”放在第五位,不但远逊于“气韵”和“用笔”,而且还低于“象形”和“赋彩”。五代人荆浩,在其“六要”中将景(构图)向前移动了一位,升至四席,但也还是低于“气”、“韵”和“思”,显得依然认识不足。董其昌与上述两家有所不同。董其昌认为:“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思过半矣。”(《画旨》)言下之意,构图乃山水画之第一要义,构图的优劣乃一幅山水画,尤其是大幅长卷成败的关键。董其昌说:“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低则有情,此画诀也。余欲拈出以示人,惜未有知其解也。”(同上)董氏以此为憾。然实际上“知其解”者代不乏人,王原祁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位。王原祁关于山水画的构图理论,为《雨窗漫笔》中以下一段文字:
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而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淡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而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于失母。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闭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方为真画。如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为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
王原祁的这段文字内容丰富,逻辑缜密,不啻为传统山水画构图理论的纲领性文件。它标志着至此为止,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不但在笔墨语言方面早已进入了程式化阶段,而且在章法结构方面也开始进入了程式化阶段。王原祁认为山水画的构图可分为两个层面:一为“龙脉”,一为“开合起伏”。龙脉为体,开合起伏为用;龙脉为纲,开合起伏为目;龙脉为母,开合起伏为子;开合起伏是为龙脉服务的。然何为龙脉?所谓龙脉者,原为勘舆学用语,《阴阳二宅全书》云:“地脉之起伏曰龙。”意指山体的气势源头。钱钟书《谈艺录》认为:
我国勘舆之学,虽荒诞无稽,而其论山水血脉形势,亦与绘画之同感无异,特为术数所掩耳。李巨来《穆堂别稿》卷四十四《秋山论文》一则曰:“相冢书云:‘山静物也,欲其动;水动物也,欲其静。’此语妙得文家之秘。”云云。实则山水画之理,亦不非是。勘舆之道于艺术,犹八股之道于戏剧,是在善简别者不一笔抹杀焉。
诚哉斯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风水学说虽为巫术迷信,但其对山川形态和地貌气势的认识,是古人长期审美经验的积累,内中不乏合理的因素,包含着大量的美学原理,折射出古人对美的理解和对美的追求。作为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王原祁对以“风水”为研究对象的勘舆学十分稔熟,因此信手拈来,将其引入绘事。根据勘舆学的原理,王原祁认为如何确定龙脉,乃山水画家在构图方面必须解决的第一要务。如同董其昌强调作画“要之取势为主”(《画旨》)一样,王原祁也认为作画首先必须“顾其气势轮廓”(《雨窗漫笔》),舍此,则一切无从措手。然而如何表现龙脉,或换言之如何表现山体的源头气势,这就要靠开合起伏了,开合有宾有主,有回有转,有分有合;起伏亦有远有近,有向有背,有高有低。“山无定形”,“高卑定位而机趣生”(《麓台题画稿》)。因此王原祁认为开合不可“闭塞浅露”,起伏不可“呆重漏缺”,一切皆应自然搭配,随机生发。此外,再加之局部与整体的统一,即“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和“过节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则其笔下之“龙脉”必然“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而成为一幅“气韵生动”的“真画”。王原祁在这段不长的文字中条分缕析,层层推进,将勘舆学的原理,融之于文人山水画的构图原则,取得了化腐朽为神奇的特殊效果。
在王原祁之后,王原祁的弟子唐岱在《绘画发微》中,对乃师的观点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谓:“主山来龙起伏有环抱,客山朝揖相随,阴阳向背,俱各分明。主峰之胁傍起者,为分龙之脉。”“主山一幅中纲领也,务要崔嵬雄浑,如大君之尊也。群峰拱揖而朝,四面辐辏。”将王原祁的山水画构图理论推到了极致。
然而任何事物皆过犹不及。王原祁这一构图理论的出现,虽然标志着所谓的“南宗正脉”,此时已尽善尽美,高度成熟,但也意味着文人山水画在经历了千年演化之后,终于再也无法翻腾,正在上演它的最后一幕压轴好戏。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所言,“如果之极熟而致烂,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开始走向盛极而衰的式微。王原祁的五世孙王述缙谓:“画之为理,犹之天地古今,一横一竖而已。石横而树竖,树横则石竖,枝横则叶竖,云横则岭竖,地横则山竖,崖横则泉竖。密林之下,画以茅屋;卧石之旁,点以立苔。依类而观,大要是在。”(转引自郭因《中国绘画美学史稿》)竟将变化无穷的自然山川,肢解为“一横一竖”的僵硬教条。可见这种程式化和定型化的不良倾向已经到了何等不可救药的程度。如果说当初王原祁将勘舆学引入绘事,创造出“龙脉开合起伏”之法,不失为一着独出蹊径的妙棋,那么其后世子孙,末流传人得其毛发,失其真谛,将这种构图程式推到了反面,则只能是一种弄巧成拙的蠢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