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有多宽、多深,她的艺术就有多宽、多深”。
——李青萍
2月4日,已故女画家李青萍作品在浙派画苑展出。作品展出前,展览操办者王志良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我去看展览,二是要我参加座谈会,一起探讨探讨李青萍的作品。我说,我不认识这个画家,也不了解这个画家的作品,怎么能谈呢?王志良说,这是个大师级的画家。和沙耆一样,近些年才被“挖”出来,所以大家都不太知道。虽然沙耆确实是一个杰出的画家,但真的又有一个被美术史丢失的大师?我很怀疑。现在不少人在利益的驱动下,总希望能从民间再挖出一个金矿级的画家来。由于在报社工作,我也就经常听到有被“挖”出来的所谓的“大师”。这些所谓的“大师”中,凭心而论,有些也确实不错,但绝到不了大师这个份上,至多是二流画家。
情面难却,我还是答应去看展览。因为有事耽搁,我赶到浙派画苑时,比约定的时间迟到大约半小时,但此时到的却只有董也山、郑竺三等三五个人。我不知道王志良是不是只约了很少几个人,还是因为大家跟我一样,对出土的“文物”持怀疑态度,所以没来。
进了展厅,首先当然是看画。展出的作品大概有50幅左右,画幅都不大,都是抽象画。我曾经在德国汉堡现代美术馆、巴黎蓬比杜艺术中心看过西方的抽象绘画;中国的抽象画家,我在国内接待过赵无极,也曾经在巴黎到过朱德群的家中,至于国内年轻一些的抽象画家,我也多少接触了一些。但我对抽象画谈不上有研究,在曾经欣赏抽象绘画的经历中,我有被打动甚至很喜欢的作品。但我是吃了鸡蛋,对是什么鸡为什么能下这样的蛋没有深究过。我能感性地说我喜欢某某的画,但为什么喜欢,我说不出一二三来。但现在我必须要做一个价值判断,以认定她到底是属于人们所说的大师,还是一个只能说还算不错的一个画家。于是,我将她放在我并不丰富的抽象画知识背景下来判断。这个李青萍的作品,我首先强烈的印象是她的作品比我印象中的抽象画家的作品尺幅要小很多,有些只有几十平方厘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画那么小的抽象画。从画面表现来看,她的色彩用得比较高级,有的画看起来显然是在追求中国文人画中强调的“格调”,画面显得很幽雅;还有一些作品则是色彩恣肆,画面也显得有些气势。
通过随后的座谈以及后来阅读她的画册,我对李青萍慢慢有了一些认识。李青萍原名赵毓贞,1911年生于湖北荆州。为逃避包办婚姻,投亲武汉,改名李瑗。曾先后就读湖北省女子职业学校、武昌艺专、上海新华艺专。在她就读上海新华艺专时,西画教授俞寄凡、汪亚尘、周碧初、吴恒勤等在艺术风格上倾向现代主义,这对李青萍的艺术有很大影响。
1937年李青萍被马来西亚驻沪领事馆聘为吉隆坡坤城女子中学艺术部主任。在这里,她遇到一位来自印度的校工沙都那萨,这个沙都那萨本是一名印度画家,在英国殖民统治下沦落为奴隶。沙都那萨泼彩的新颖画法吸引了她。于是,李青萍向他虚心求教。李青萍的真诚感动了沙都那萨,他把画纸依次铺在20多平方米的地面上,又把12色颜料倒入椰壳内,连同椰汁搅拌均匀,然后将颜料向纸上一次次地泼去,凝重鲜明的色彩、自由奔放的形痕、丰富而又生动的层次呈现出一派灿烂的景色。正是沙都那萨的指导把李青萍的艺术带向一个更广阔的艺术世界。也是在坤城女子中学期间,她参与接待徐悲鸿,并被徐悲鸿慧眼识才,为她编选《青萍画集》。从此,她改名李青萍。
在南洋度过了五年的教学和创作生涯后,她回到上海,以新的艺术面貌与往日师友见面。1943年,新华艺专为李青萍举办画展,刘海粟看了她的作品后说:“今之西画引进中国,只有你与我为先驱。”同年,应上海中日友协之邀,她赴东京、大阪、横滨等地举办画展,被日本文艺界誉为“中国画坛一娇娜”。从1946年到1948年,李青萍先后在上海、北平、台北等地举办画展,得到齐白石等画界前辈的鼓励。她还把卖画所得捐赠社会,如为宋庆龄发起的“中国妇女福利基金会”和台湾修建孙中山纪念碑亭筹款举办义展。1949年,她还在刚刚解放的重庆举办绘画作品义卖展览,以支持国家的重建。
1950年,经徐悲鸿推荐,李青萍到北京,与田汉、徐悲鸿、梅兰芳等共事,参与筹办“全国艺术资料展览大会”。1951年受聘于人民美术出版社。由于在随后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她拒绝参加出版社组织的有关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学习和批判活动,被“拒绝参加镇反运动”的罪名遣送回原籍。此后的20多年,她就在关押、劳改、审查、释放之间来回,她的身份在“特嫌”、“反革命”和“右派”之间流转。相当长的岁月里,她靠捡垃圾、卖冰棍、卖水、打短工来度日。“文革”后,她多次申诉,1982年,政府恢复了李青萍的公职,这时她已年过古稀。此后,李青萍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1986年,湖北省美术家协会、湖北省侨办等单位在武汉琴台文化宫为李青萍举办个人画展。2003年病逝。
应该说,李青萍被美术圈内的专家认可已有多年,由于自己对油画创作关注不多,所以并不熟悉这个画家。甚至,我还经手过李青萍亲属在《美术报》发表关于李青萍作品真假鉴定的声明,但我并没有留下这个女画家的记忆。而如今,我却被她深深地震撼,在她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中,可以说,是艺术支撑她走出生命的苦难,艺术是她人生的主题。正是在了解她的人生经历以及相对全面地看过她的作品,我对这个女艺术家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
首先,对有些人而言,生活的苦难不仅会毁灭肉体,也会摧毁灵魂,而苦难的人生却成就了李青萍艺术的深沉。从她身上,我们不仅看到她生命的顽强,还感受到她艺术的杰出才华。特别是从她晚年作品《天问》等标题来看,她显然受到屈原的影响,并用画笔、用色彩来表达她对历史和宇宙的感怀、倾诉与追问。同时,她的艺术将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美学追求如意境、笔意与古印度的泼彩法、西方抽象艺术结合起来,追求即兴的、动感的、自然而然的效果,并用抽象的造型、色彩斑斓、流动飞扬的色彩抒发个人主观感受。
其次,是她对于美术史的意义。李青萍的传奇人生,浓缩了辛亥革命以来中国社会的变迁,折射出中国艺术家知识分子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命运。她的一生,正是中国一段特殊历史的缩影,她的身上浓缩着时代的悲剧。美术评论家水天中先生在李青萍画集出版时曾撰文说:“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李青萍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首先,她是艺术史研究的对象。她是中国艺术史上第一代从事现代绘画探索而又坚持到底的画家。在中国,这样的画家相当稀有,在吴大羽、赵兽之后,近年又增加了沙耆和李青萍,这确实是中国现代艺术史的大幸;其次,她是女性文化史研究的对象,这样一位终生坚持艺术创作的女性,以艺术为生活全部内容的女性,她的种种不幸和她面对横逆的坚忍不拔,都因其性别身份而倍增其沉重;第三,她是中国现代文化史、政治史、法制史的研究对象。作为一个被侮辱、被迫害的艺术家,她遭遇的每一片段都值得人们研究、追问和思考。人类文化史上,特别是现代中国文化史上,命运坎坷的文化人大有人在。但像李青萍这样的遭遇,确实使人叹为观止。通过研究李青萍,可以更深地了解20世纪中国政治、文化生活。”
其三,在李青萍被重新认识的过程中,我们也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正是一些有识之士的真诚相助,李青萍才没有以一个捡破烂老婆子的身份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也正是方方面面人士的支持,苦难一生的老人在临终时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成册。同时,也得力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进步以及艺术市场的推动,她被画商们从美术史的废墟中“挖”出来,被隆重地介绍给艺术史家们,让艺术史重新认识她的价值。甚至,上海美术馆这样重要的美术馆也收藏了她那些画在旧纸板、包装盒、泡沫板甚至是在烂塑料布上的作品。
李青萍的人生证明了时间和历史最终会选择公正,但对具体的个体而言,这样的公正只能是蹉跎的人生的一个安慰奖罢了。但愿这样的人生悲剧不要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