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是一位普普通通生活在城市里的17岁小伙子。瘦高的个子，脑袋圆圆的，看起来有股“虎气”，这也许应了父母对儿子望子成龙的某种期盼。虎娃能写一手很好的字，在这座城市的书法圈子里，有不小名气。

　　认识虎娃是在两年前的一次书画展览上。他被一大伙人围在中间，在众人啧啧不休的赞扬声中“挥毫泼墨”，从围观人的嘴里得知,这便是虎娃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被当地人称之为“本市少年神童书法家”，他写的是魏碑体，10厘米见方的魏碑，写的很工整，颇见功力。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我读到了一位青春少年身上少有的“早熟”和“幼稚”来，字和年龄是那么的不协调。我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后，便聊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有一面之缘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虎娃也多了几分了解，小学没毕业的时候虎娃就退学了，当我好奇地询问退学的主要原因时，他认真地说，是为了专门练书法，以后当大书法家。

　　虎娃原本生活在农村，父亲原来是农民。家里有两个姐姐，虎娃最小。家里的生活不是很好，每年就靠虎娃父亲给人家帮临时工和母亲在家务农维持家里人的各种开销，眼瞅着虎娃就要到上学的年龄了，虎娃他爸和他妈商量着，再不能让虎娃也吃没文化的亏了——要让虎娃接受城市的教育。那些年听说城里面卖小吃的特别赚钱，看到村里的人一个个的往外跑，而且个个回来时成了“洋人”，还不时从嘴里崩出几句普通话，虎娃他爸自己也想试着出去闯闯，后经在城里打工的虎娃他大姨介绍，虎娃的父母到城里某家属区附近承包了一家小饭馆，就这样也就算进了城，虎娃留在农村由奶奶照顾，那年虎娃10岁。由于心地实在，他们饭馆做的饭总要比别人家的分量足，菜也要比别人家给的多，生意还真是火了一把。当看到城里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时，虎娃他爸就一心想把虎娃转到城里来上学。在此之前，老师给虎娃的大字本上画的红圈圈是最多的。虎娃说他真正知道书法是在来到城市之后，虽然以前老师就说他字写的多么有力，多么潇洒，那只是写字，还不是写书法。以前虽然有人说他写的就是书法，但他认为进了城才真正知道书法。城市里有很多展览让他大开眼界，看名家写字更是让他学到不少。老师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他字写得好，让全班同学向他学习，以后虎娃经常给他画红圈的老师写教案，有时候竟然为此旷课。后来虎娃参加了几个全国少年书法大赛，获了几次奖，成了学校的“名人”，同学们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眼光……每当谈起那段经历的时候，虎娃显得异常的兴奋。后来他退学了，至于退学的原因虎娃说，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写字。因为虎娃的年纪小，而且对书法又是一片痴情，被当地的两个著名老先生收为了学生。这两位先生在本市是家喻户晓的书法大家，而且润格很高，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他们写的招牌、广告，能和他们学书法虎娃说是他的福气。也许是悟性好，或者肯下功夫，短短几年时间，他已经可以写出和老师一模一样的字来，当然这都是在课余时间进行的，有时候也让众人分不清谁是谁了。甚至有些店户的老板嫌请老书家写字价钱高，干脆图个便宜请虎娃代笔，落个老师的名字，最后一顿饭局，或者几十块钱也就打发了。如此一来，一些书画店也挂上虎娃的大作，并在年龄栏中醒目地写上“17岁”。后来，附近的家属院也要拆迁，虎娃家饭馆的生意不景气了，原来的大碗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小碗，用自己的话说，这年头竞争激烈，原本周围只有很少几家饭馆，几年过去了已经增加到二十几家，看实在不行了，只好动脑筋。后来用虎娃的话说：“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优胜劣汰了”。后来虎娃他爸在一家商场谋了份货物管理员的差，每月能挣个四五百元。家人每天挤在一长床上，不管条件再多么变化，望子成龙的愿望没有动摇，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虎娃的两个姐姐先后退学去南方打工了。    

　　再后来听虎娃说这几年他获了很多的奖、他过两天去北京……听说他最近又和周某学画画了。周某现在是当地一个文化馆的，自幼喜欢到处胡涂乱抹，最后跟当地的一个清末秀才学了几天画，成了一家画棺材店的小学徒，因为手脚灵活，加之人也老实厚道，于是很快就成了店老板；再到后来进了城，进了文化馆，成了专职画家，被国家养了起来。现在周某还是这个城市美术家协会的一个驻会干部，经常出没于当地各种展览的开幕式上，他的画，当面人都得说好，而且这人特爱听好话，于是你一言，用墨怎样怎样的高妙；他一语，具有石涛的风骨、又有八大山人的意境如此等等一番赞美。然而背地里人就说这家伙以前是给死人画像的，他根本不懂画……也许是各自太忙了吧，在以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几乎快要将虎娃淡忘了。

　　最近一次见虎娃是在一个书画店。我当时骑车刚买纸路过，看到有人在里面写字，周围还有一伙人，我以为可能又是某位高手来了，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是虎娃。我们已经有多半年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基本上和以前没有变化，还是那副表情，只是人显得又黑又瘦，此时他已经可以将老师教他的魏碑行书写的如火纯青，书画店老板不时在嘴里喃喃地说：“不错不错”、“未来的书法大家”。随后自豪地说道：“虎娃春节前刚去了趟日本，是随中国少儿书法代表团到日本访问交流的，而且还得了沈鹏和欧阳中石的题字呢!虎娃10幅字卖的钱，从北京回来的车费都够了!你想想就这几件名家的题字不知要买多少”、“虎娃真是我们市书法的未来呀”……

　　我“哦”了一声，就告辞了。

　　“在我们这个城市谁是靠写字挣钱最多的？” “还用说，除了‘张疯子’还有谁”？有一天在朋友聚会上不知谁无意中说了这句话。我就开始琢磨：真正的书法艺术家的生存境遇和一大批行走于“江湖”上的书法从业人员相比，对短期经济效益的追求大于对艺术精神的追求，正是这样一帮子人在无形之中逐渐地糟践着书法的艺术的公众形象。

　　张疯子原来是某县的农民，结实的身板,一米八的个头，因为自小能舞两笔，又不想靠力气挣钱,得知城市这年头都喜欢字画，便有了进城卖字的想法：一来这活“轻”；二来别人看着也文雅，也算发挥特长了。后来经过多方侦察，在离碑林不到200米的书画街，租了一间房子，搭起棚卖起字来了。刚开始的时候由于人生地不熟的，加之没名气，“生意”很是冷清，苦思冥想之后他暂时关了店面，做出了两项决定，首先要多结识当地“有头有脸”的书法名家，尤其是老年书家，不管字写得多么不好，只要有权，起码要和当地的书协主席挂上关系。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有着商业头脑的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又是请客，又是送礼，不出几个星期，他已经得到了好几位老先生给他写的书法，又是赞扬他刻苦学书的精神，歌颂农二哥竟有这等闲情雅趣。第二，他觉得店面的招牌一定要响亮，最后决定取名“疯子张书法”。做完这两件事后，重新开张。没想到，这两下还真管用，惹得一些过路人也要看个究竟，不为别的，就为“疯子张书法”的招牌和那挂满屋子的“名家”题字。于是乎，生意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惹得一些周围整天写字却只出不进的人，也眼红了起来。但眼红归眼红，心里清楚，总觉得这只是暂时的，相信这光景不会太久。那年过年的时候，找“张疯子”写招牌、写对联的络绎不绝，但“眼红者”却无人问津。有人向张疯子讨教这里面的诀窍，疯子曰：我的字是在疯狂的程度下写出来的，你们怎么会疯呢？有人好奇的问：你是真疯还是假疯？疯子无语。最后还是从一位请他写招牌的人那里得到了答案：疯子写的清楚，而且容易认，你们写得太潦草。原来，疯子整天学的就是电脑里面打印出来的行书。    

　　虎娃说“张疯子”写的不是书法！

　　我每每看到虎娃，不知是悲？还是喜？总之无法表达。而且这种感觉让我改变了对当下书法人文精神的种种追问，而回到了书法教育、艺术与科学的关系等问题上来。不是我们的书家没有人文意识，而是我们的书法教育从一开始已经走向了两个极端：一方面书法教育在一些地方被当成副课,一些从小爱好书法的朋友虽有兴趣却得不到全面的发展(或者弃学专门从艺，或者荒废学业)；另一个方面,我国高等书法教育又在逐渐地发展壮大，此前还了解到“无锡一15岁少年弃学从画引争议”事情。书法教师专业素质，书法教育近亲繁殖的现象值得思考。当前我国的书法教育虽然取得了一些很好的成绩，但我们在大呼少儿书法教育从娃娃抓起的时候可否将书法的社会功能，以及书法与社会发展，精神文明进步联系起来，让一些花季的少年朋友、书法的未来，多一些历史文化的使命感，少一些名利意识。    

　　中国历来就有“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在书法界表现得尤为明显，“人书俱老”论在各地书法界表现得最为突出。记得一位朋友曾经戏谑地说道，参加展览，你把字写了，落款个九十老人书，或者五岁写那绝对入选。问为什么,他说这都是“超人”的写字，我们凡人怎么可以入选。是呀，虽然这话听起来别扭，但却是实话，在我们的书法圈，这种现象还少吗？虎娃可以将老师的字写得一模一样，只要一谈书法，必说老师，其余全然无知。我曾问及虎娃以后的打算时，虎娃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想当大书法家。那么我们可以反问一下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我们的园丁，我们自身的水平是不是已经到了可以让学生临摹，成为不二的典范呢？我想不会连“取法高，得其中，取法中，得其下”的道理也忘了吧？

　　对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花季少年虎娃来说,他已经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书法上,没有文化的滋养，没有相关人文知识的学习，没有对书法传统的认识，会不会成为“书法家”？会不会成为新时代的伤仲永？今天对书法家这个称谓的理解，已经不能仅仅是写字、读死书了。“疯子张”现象也让人想起当今的书法家的压力不仅仅是自身对自身书写的提高，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书法家所捍卫的消费市场有多大的潜能，市场对书法与对书法艺术公平吗？书法家不是写好字就是书家了,书法是一门学问、一门涵盖历史、文学、哲学等诸多学科门类的学问，虎娃现象在今天是最普遍的一个书法现象,不知是书法的悲？还是书法的幸？

　　我在想，不知若干年后的虎娃会不会成为今天的张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