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达诂,书法亦然。除去书法所要表达的字面意思,书法本身传达给人们的似乎比所要表达的字面意思更多,更耐琢磨。展楮临碑,握管挥毫,冥冥间与古人心灵相往还,幽幽中与先贤促膝谈感触,围炉闻读,若有所思。那是个多元解读的层面,进入之中,《兰亭》之徜徉自在、倜傥不羁,《丧乱》之疾言厉色、黯然神伤,《祭侄》之椎心泣血、创巨痛深,《乞米》的矜持拘谨、坦荡熨帖,这些已然为人所知的感觉,还会读出另外的况味来。
能让人有所微觉,有所洞达,且每每铺读,时有窥察、时有理会的书作,极易产生多元解读,也极易产生多元化的看法与结论。赵国柱先生的书作便属这一类。
行草大章,累累有连绵不绝、一气呵成、长虹通贯、风樯阵马气象,次第跃然呈现,荡漾于前。再读,劲健有致、铁画银钩之态,三读,允文允武、刚柔相济之势,四读,恪守不渝、直举胸臆之机,则会由星离雨散,几处分张,而萦绕绵联,鳞集交织,忽又若即若离,宛在水湄。
观其运笔,饱墨浓蘸、悬腕伸臂之间,或徐缓或疾驰,或藏锋或护尾,或圆活或纯骨,或盘旋或单直,些许挤压局促后,一阵挥斥奔放,略微重踏臃硕时,几番骨立清减。入墨之涩,发锋之远,如飞鸟出林,落纸之轻,收锋之疾,如惊蛇投草。转项引绳,虎卧龙行,平侧偃仰,惟意所使然;似勒似刷,似描似画,中含枯润,收纵有度也。利若刀戈、强若弓矢常见,而风云转移、山颓雨骤不易,最是虚淡萧散、豪逸有韵处,晋贤翩跹至,温而未厉、恭而稍安间,傅山纵横笔。生为山西书家,很难不受青主意气的熏陶惠益。“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傅山操守,忠义大节,凛凛存正色,临其书,会渐染其善,脉通其质。黄山谷曰:“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赵先生当知其然。
观其结字,疏密大小,皆信笔所致,开合转承,成自然贯注,大字处严密无间壑,小字处宽绰有余暇。当正则正,当浑则浑,当茂则茂,当凋则凋,何以穿插,何以回避,何以揖让,何以顾盼,俱无定式耳,随心所欲不逾矩也。有方楷之度,却无方楷之清整凝滞气,无长篆之势,却有长篆之金石意味。行草中识得石鼓李斯居延张迁,品出逸少虔礼松雪华亭,下笔有源,兼具众美矣;布白中犹如乱石铺街,松柏有错落,俨然划一屋舍,井然不紊乱,花地织锦,经纬棋盘矣。
习书对赵先生而言,是其从政之余全部的业余爱好,兴致所致,屡屡通宵达旦,池水尽墨,路遇高明匾牌,常常心向往之,手默画之。虽有片时停笔,却无俄顷废读。读帖更是其茶余饭后、工隙会暇之所为。书之可教,教之规矩,不能使之以巧。巧者,何以悟得?心悟则腕从,忘言而得意。学书在乎技巧,更在乎禀赋与修养。修养可以淬砺,禀赋得之先天,有则有,无则无,苦行而不得正果者夥矣!二十年前,赵先生曾致力于硬笔书法,为山西省硬笔书法协会的开山者一。由硬笔而软笔,由豆字而斗字者,不乏其人,正如由素描而国画,由写生而写意者不可悉数一样,此乃时代特色也。硬笔软笔,形式虽有异,妙趣各不同,却终不离魏晋法度,笃古又不泥于圭臬,不病于新巧,超出畦径外,还在户牖中,此乃赵先生的高蹈之处也。
如锥画沙,行气之谓,如印印泥,用力之喻。横纸案端,侧身纵笔,一幅八尺对开立轴书毕,赵先生额间已渗津漉汗。若观其执笔,四指争力,势相蹙迫,半幅未足时,笔管不觉已陷捏有迹。书者为杜甫《秋兴八首》之六也。东坡有言:“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所以,书杜子美诗,仅有崇奉是不够的,还须有自信。“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那是何等的壮观豪迈,气冲霄汉;“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又是何等的萧瑟凄婉,荡气回肠。肖形之外,身外之身,这诗中必有赵先生的思索所在,精神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