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坛师友录》这三十多篇有关我国现代美术家的评价文字,是从上世纪50年代起到90年代末陆续写成的,当然最后也逐篇加以增改。但凡人改错,都很困难,文过饰非,舍不得“割爱”,几乎是人类通病。因此这些文字的改动,其实没有什么新鲜足以使自己满足。钱钟书先生说过修改旧作的话:
僧肇《物不迁论》记梵志(苗按;应是唐代写打油诗的王梵志)白首归乡,语其邻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兹则犹昔书,非昔书也,倘复非昔书,犹昔书乎!
——《谈艺录‘引言’》
改了的“昔文”,难道“非昔文”乎?
只是这50年来,我国美术圈子中,确实热闹过,也沉寂过;就我接触过的人物,有享受过应有荣誉的,也有经历过不应有的遭际的。时间水逝,有的人不活了,有的人还在活。这些曾经活或依然活的人物,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在今代的文化艺术领域中,做出贡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成就,他们都应是我师。不过我也垂垂老矣,人老,脸皮跟着老,于是再加一个“友”字,叫做《师友录》。当时写这些文字的动机不一,有的是对于师友的追随交往经过,觉得好玩,非写不可的;有的是应报刊杂志指定的菜单“点菜”的;有的则是在不甚愉快的悼念追思中写的。拉拉杂杂,不成体统。害得精通美术史体列的庄申庆兄,应我的请求为本书赐序时,无法给它“定性”,只好同意鄙见,是一本属于“杂记”类的出版物。
上世纪的50年代初,那时的画坛是昌盛的,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林风眠、刘海粟、潘天寿、傅抱石、朱屺瞻、李可染……诸公,接踪继踵,蓬蓬勃勃;有如灿烂繁星,光耀八表。这一人才辈出的现象,为我国当代美术的发展增添光彩。但《师友录》不是人民共和国美术史,所能献给读者的,顶多只是透露一些艺坛迹象。这一时期的文化繁昌是令人怀念的,但也只是历史的切片。我这些谬见,并不就是一笔抹杀60年代以后我国美术领域的成就;即使在十年动乱期间,文化刽子手挥舞屠刀,疯狂砍杀,也只不过伤了点元气,并没有、也不可能从此灭绝文化。“抽刀断水水更流”,历史的长河是阻拦不住的。此书亦不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
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
——《梦华录·序》
“回首怅然”,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但如有有心人,在“怅然”过后,还从这些“迹象”中,引起他对一时代文化艺术荣枯因果的思索,庶几裨益于未来,则岂不是这本“闲书”之大幸也欤!
说到历史的长河,不免又是浮想联翩:文化艺术,始终是随着历史的源泉滚滚,或急或缓地向前流逝,是不能截然割断的。在某一时代出现的人物,他的孕育生长,往往发轫于前一代。以白石山翁为例,他老人家在乡下开始刻印学画时,正是大清帝国慈禧圣母老佛爷垂帘听政的时代;当他老人家卖艺京华,声名初著,则又是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曹锟、段祺瑞……走马换灯的时代;好不容易盼到“东方红,太阳升”,白石老人名满天下,则已是八五耄年以后。不管时代怎么变,过去的历程却已化成今天的文化成果。因此,今代的精英人物,不论陈寅恪、钱钟书、梅兰芳、巴金、齐白石、徐悲鸿……都是和历史的环节密切联系着的。现代人爱说“基因”,文化基因之得以流传进展,此或其主因之一。我们的回顾,正是期盼着另一个新的繁昌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