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潘鹤,我常要想起他的《雕塑家的手》。这是一件看上去并不复杂的作品,两只破空而来的手,分别拿着锤子和凿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停止在半空中。它是雕塑家在劳动过程中的一个普通瞬间,潘鹤截取了这样两只手,用这样的场面表现雕塑家的生活。潘鹤对“手”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在艺术笔记中写道:“一个艺术家有幸伴随着时代漫步,岂能无动于衷。既然是双方情投意合的同步,单方面岂能超前,又岂能倒退,只能像一对情侣手拉手地走,同甘共苦而乐在其中。”
潘鹤就是怀着情侣式的艺术心态,一手举着锤子,一手攥着凿子,一锤一凿地记下他曾经历过的时代感受,也记下他的艺术之梦,留下他对历史之旅和人生之旅多年来所见、所想、所感的痕迹。从上世纪40年代的《自塑像》到50年代的《艰苦岁月》,从60年代的《文艺女神》到70年代的《广州解放纪念碑》,从80年代的《和平少女》到90年代的《重逢》,都是通过潘鹤这样一双充满创意的劳动的手——干出来的。
1925年12月,潘鹤生于广州。做生意的父亲希望把他培养为一名律师,而少年潘鹤却一心只想成为艺术家。他从13岁开始酷爱水彩写生,14岁开始迷恋雕塑。15岁那年,潘鹤参考有关照片塑造了拜伦、雪莱、肖邦、贝多芬、李斯特、舒伯特、拿破仑、林肯等名人雕塑,还以写生的方式为父亲、外婆和自己雕像。他对艺术的爱好一发而不可收。他在日记中说:“不知为了什么我总是这样依恋艺术,不能一日的离弃。”少年时期的潘鹤在艺术上已经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天分,他一谈到伟大艺术家就有难以言喻的激昂与兴奋,他曾经梦想着有一个艺术国、艺术省,还梦想着设计一种艺术家专有的服饰,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艺术家,接着就可以互相行礼。
潘鹤在很早就坚信“艺术是人生作风之表现”,他也像所有的天才儿童那样充满着各种丰富的感情。他的初恋女友是表妹亚咩,这种感情像天使一样围绕着他的生活。在热恋中,潘鹤多次为亚咩塑像,并把对亚咩的思念转化为艺术创作的源动力。“我把这感情寄托在粘土上”,潘鹤如是说着,如是做着,渐渐地,表妹的形象就演化成了心目中的艺术女神。直到分手50多年之后的1995年,当潘鹤跟亚咩重新相遇的时候,恰巧潘鹤正在珠海淇澳岛创作大型雕塑作品。潘鹤在无意间居然把这件高达10米的女子石雕像,塑造成亚咩的形象:婀娜的身材,祥和的面孔,青春的激情,高雅的气度,全然就是70岁老人对早年美好情感的反观眷顾。一不做,二不休,潘鹤索性把这件作品命名为《重逢》。两年后,潘鹤甚至还公开出版了少年时期的日记,公开了这段曾被尘封了半世纪之久的细节和秘密……
林墉在一篇文字中这样说:“潘鹤一直以他神奇的双手,塑出如此众多充满绘画性的雕塑作品。”事实正是这样,潘鹤在他的情感审美和艺术理想之间获得了高度的统一。他所塑造的女子形象,都像亚咩那样洋溢着眩惑的美丽。我们在《文艺女神》、《珠海渔女》、《和平少女》、《自我完善》、《和亲》、《梦》等作品中看到,潘鹤正是用他的雕塑家之手,把冰凉的雕塑材料变成了一个个形象丰满、有血有肉且带着温度的女子。这些作品不仅线条活泼,而且融合了中国古代雕塑的装饰风格和当代雕塑的时代气息。潘鹤在雕塑创作中还主张“先有雕塑,后有传说”,他的石雕《珠海渔女》不仅以渔家姑娘的形象成为这座海滨城市的标志,而且也以文人雅士的想象力,为这座浪漫的城市增添了一段大胆的民间新传说,吸引着无数海内外游客。
潘鹤常说:“唯有不忘过去,才能作未来的主人。”带着这样的思路,他创作的《艰苦岁月》、《土地》、《大刀进行曲》、《开荒牛》等雕塑作品,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名作。在这些作品中,潘鹤并不追求对大场面的直接表现,他总是善于抓住某些平凡的瞬间,通过静止的塑像,表达出生动、流动而运动的感受。有一次,笔者请他谈谈创作经验,他这样说:“其实,我的经验很简单,雕塑创作就是要善于从侧面反映正面,从小角度反映大场面,从个别反映一般”。潘鹤正是以他的天生敏锐,在机智、幽默、好胜、霸气、平常心等宏大的精神空间中开拓他内心的积蕴。1981年,潘鹤率先提出“雕塑的主要出路在室外”的观点,20多年来,他先后有70多座户外雕塑作品,分布在国内外30多个大城市的广场。他的不少作品获得了国家的最高奖励,成为新中国雕塑艺术的里程碑。
走进潘鹤的工作室,赫然见到关山月为潘鹤题写的“云鹤楼”。说起这段故事还要追溯到“十年动乱”的苦难岁月,牛棚中的共同经历使两位相差13岁的艺术家拉近了距离。潘鹤曾经在“小将”们的刁难下,只用30分钟就完成了关山月头像的泥塑。上世纪80年代,潘鹤乔迁新居的时候,关山月欣然为潘鹤题写了“云鹤楼”,以纪念这段曾经的友谊。
潘鹤在《雕塑家的手》上刻着一首自题诗,“天意欣逢生乱世,书生无力扭乾坤。借得南天半壁岳,凝固此生未了情。” 这是潘鹤艺术人生的真实写照。在另外一次采访中,潘鹤这样感慨地说:“只要我在雕塑,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人生短,艺术长啊!……”在这话里面,既有潘鹤对自己的勉励,也包含了他对晚辈后学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