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哲学家麦金泰尔把人对利益的追求分为两种：外在利益的追求和内在利益的追求。所谓外在利益，就是对实现成功目标的手段追求，按照工具理性的考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所谓内在利益，则是与个人独特的内在情怀和人生趣味紧密相连，是价值理性的判断，按内心的兴趣和召唤去生活。这样的人生，用麦金泰尔的话来说，“按世俗的眼光，或许连成功人士都算不上，却是幸福的，有意义的和有德性的人生。”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追逐外在利益的锦标游戏比比皆是，而知晓并且用全身心去追求自己那份不可替代的内在利益的人却愈见稀有。所以，当闲云野鹤般的黄健进入我的视野，其散淡、闲适的生命状态，其率真、奇逸的书法和超然、质朴的画作，便很自然地唤起了共鸣。

　　与黄健初初相识，好像都与茶有关联。一次是在南山，山间野道一简陋茶园，几个朋友围坐于树荫下，有春天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漏下来，粗朴的竹桌竹椅，兰花花的粗瓷茶碗，散散漫漫的神侃，“青山绿水”越喝越清醇……最后埋单的是笑嘻嘻的黄健。一次是在江北，一个雅致安静的茶楼，七八个人围坐一圆几，一人一杯铁观音，却“三分天下”，但彼此呼应，一帮性情中人没了在山中的豪兴，却也散淡自然……最后埋单的依然是笑嘻嘻的黄健。

　　黄健埋单的情形还有若干。埋单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心情，是一种生活态度。“钱不用就是一张纸，没有任何意义；钱乱用是傻瓜，是对自己的糟蹋；钱用在心甘情愿的地方，就是一种享受。”一个朋友说，黄健提前完成并经营好了自己的原始积累，然后用丰厚的收入养自己的世俗人生和艺术人生。此话得到大家的认同。我却在想，这个世界有丰厚收入的人层出不穷，怎么就不见黄健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呢？

　　黄健把他的钱更多地用在了“最能体现人生的价值所在”的书法和绘画上，而判断这“价值所在”的核心在于他“内心的兴趣和召唤”。他沉迷于书画，完全遵从自己内心的愿望。一个人在家闲散地写字、画画，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谈书论画，都是他很开心很享受的事情。“我并不视名利为洪水猛兽，但如果要我付出拘束自由、隐藏真性真情的代价，我就宁可不要。”

　　重庆青年书法家协会2006年年会，青年书法才俊们各展才艺，甚是隆重。在会场的一侧，黄健成为大家围看的中心。他正在写一副对联：“雨过琴书润，风定翰墨香。”他写得很慢，但整个状态很松弛，也很专注。写完后，笑声就起来了，大家问什么，他都好性子地回答；有求字的，他也满口应诺，并从兜里掏出名片小心地裁纸……

　　翻看黄健已出版的大大小小的书法册子，除了“大江东去”一类的诗词作品外，“宁静致远”、“自得乐趣”之类的小品也颇为醒目，尤其是那副“小楼容我静，大地任人忙”的对联，分明就是黄健生存状况的写照。古人云： “书为心画。”他笔下的线条无一不是其心迹的自然流露：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不拘不泥，得其自在：书写闲散从容，字体、用笔、意趣皆得自由把握，至简至约而蕴含无限，散淡恬静洋溢其间。《中国收藏》杂志“书画”特刊曾这样评价黄健的书法：“看似凌乱，细品却带给人一种超然脱俗的景致。他的书法将线条造型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按照一定的规律构成了一幅完美的整体，将线条的形象性和意境情趣的抽象性协调地统一起来，成为一种反映生命的艺术……”

　　在书法的前提下再看他的画，就有了一种特别的韵致。2002年出版的《黄健书画集》，书法与绘画两两对排，构成和谐的呼应与有意味的机趣。譬如，左侧是一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行草条屏，右侧却是一幅题为《欲擒》的水墨斗方：一只胜算在握的飞鸟如“明月”般悬在半空，三两只不明就里的小鱼在水中悠闲地游走，一带赭色的岸，如何遏止那“欲擒”的心?“把酒问青天”，“此事古难全”?还有，左侧是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隶书对联，右侧是一幅题为《怒放》的水墨斗方：两朵红艳艳的花儿，三只黄灿灿的小蜜蜂，“横眉”也罢，“俯首”也罢，我只管“怒放”……

　　在黄健的画里，可以看到他在一种闲适、舒缓的生活节奏里，细嚼生活的内在品质，省悟人生的机趣和意味。画面删繁就简，造型散淡夸张，随心而出。在描绘过程中，他不太注意物象形态的真实性，而更关注其结构形态的简化与特点的夸张，以及事物的象征意味，画面重彩与淡墨相间相融，一气呵成，在色彩与墨线中洋溢着散淡闲雅的气息和慢条斯理的生活况味。

　　我们先来看看他旧作里的《知春》：一只红嘴的鸟儿，一脉绿色的蕉叶，布景极简，却意味深长地挑拨着观者的想象。那鸟儿如此安静地凝视，它看到了什么?感慨着什么?那蕉叶如此自然的悬垂，是为了鸟儿，还是为了春?而知春的，究竟是鸟儿，是蕉叶，还是我们?再看看他新作里的《羊肥草也绿》：两只悠闲的小羊在草地上徜徉，一派安闲与和平；羊肥、草绿，各得其所，各有其乐。其实鸟也罢，羊也罢，叶也罢，草也罢，折射的都是画者的内心。一个心境繁杂而躁动的人是很难有这样的画面和题句的。

　　自在、闲适与和谐是黄健画作里弥漫最多的气息。2007年2月，《世界知识画报·艺术视界版》在“艺廊”栏目里以《大气简练 情趣超然》为题报道了黄健的绘画作品。除了《羊肥草也绿》，《蕉下私语》、《乐在闲时》、《香吸》、《向天歌》等，均以寥寥几笔、在似与不似之间勾勒出耐人寻味的生活情趣。画中的“主角”是天趣自然的小动物，它们悠游闲散于一花一草一叶一木间，歌、语、闲、乐，亲密无间，充满了和谐的芬芳。

　　那天，在黄健开放式的书房里读到他的若干新作，斗方小画居多，还散发着新鲜的墨香。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画时的灵感，让你觉得这些作品绝不是一时的笔墨游戏或消遣，而有着他对“散淡”意味的细细品嚼。《熟》里的向日葵，早熟的早夭折；《长在枯木上》的蘑菇，依然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气和芬芳；《无土花也艳》异曲同工，花瓶里的花儿，依然有自己的美丽和娇艳；《同游一生》里的两条鱼儿，《对嘴》里的两只鸟儿，相亲相爱，形影不离，不也是内心的企盼和祝愿?中国文人向来以“心淡、行散”为清高绳墨，黄健画作里流淌出来的淡出淡入的意韵，似可看作他“心淡、行散”的写照?

　　散淡，是一分自在的心境，是一种豁达的品味。而散淡人生，就是真诚坦然地充实人生，宽厚温良地善待人生，从容舒缓地面对人生，宁静恬淡地回味人生。对黄健来说，书画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书画。前提是安静的享受不愁衣食而闲适舒缓的生活，并有能力品味生活的本质、感悟人生的真谛，不为外面的热闹影响自己内心的宁静，淡定从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体味有限生命的无限快乐。

　　没有什么比内心的需要更值得我们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