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画茶馆,迄今已经十余年。从吴山天风阁古樟树下的老茶馆,到虎跑古寺中的茶舍,赵军追寻着这样古色古香的茶馆。如今的老城改造,这类茶馆常常消逝,换成另一种打扮入时的茶舍。这打扮虽是古装,亦不失精巧,却总透出一种浅易的人工味,缺少老茶馆的简洁与朴实。赵军颇有几分执拗,锲而不舍地追着这敦厚的气息,用青春的辰光和画笔。
世间万物,惟茶最通国人性情。陆羽《茶经》中说:“荡昏寐,饮之以茶。”又引华佗《食论》中句:“苦茶久食,益意思。”一盏清茶,自酌,对侃,消清福,畅幽情,是古往今来千百年不变的生活形态。浮生偷闲吃茶去,茶馆往往是传统集镇最热闹的去处。因此,茶馆可以最闹,也可以最静;可以最世俗,也可以最风雅。
赵军的“茶馆”,包涵了这种动静,或者说潜含着这分动静的迁变。早期的吴山茶馆,热热闹闹,透着晨曦夕照的彩,弥漫着茶色热香的蒸腾,端得一副市井茶馆的生动。那是一种“满”,第一道茶入咽时浓淳馥烈的“满”。后来所画的古寺茶舍,场面渐空,人群渐失。那些老建筑特有的立柱,交织着迷濛的影翳,从那里伸出个红穗灯笼,红灯笼的苍窿之下,往往是空椅交叠。赵军努力让茶舍安静下来。他想寻找一种“空”,一种类似第二、三道茶的回甘嚼味的“空”。
赵军长住山中古寺。如果说早期的“茶馆”,他正在追寻什么,现在,他是在守候,在古寺茶舍里守候这样一种“空”。微雨的午后,或斜阳的黄昏,独坐品茗,那茶香和着热气,在大堂与方桌之间弥散。那之间是什么?是岁月?是百年不变、却又一寸一寸移去的岁月?是人生?是南来北往的香客祈祷之后的一片希冀?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平常无奇的空间,但那下面的空桌空椅,是否有着一分废墟般的孤寂?于是,我们坐在废墟之上,那高梁空影渐渐广大起来,带着我们冉冉升起。我们自己正化作一缕轻烟,贴着长柱攀援上去,在斗拱和横梁上缠绕。我们在四处逡巡,我们在往复的相望中。我们并不是出于好奇,寻找奇观,而是要让自己在茶馆中的意向有一个实在的生命依托。在某一个瞬息,我们瞥见那空桌空椅对洒落其间的寸寸阳光的守候;又在某一个瞬间,我们正在记忆和此刻相叠的界面中直观我们自己。茶馆是这样一种守候,绘画也是这样一种守候,一种关于自己的守候。
守候往往是凝重的,一如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的仕人守候,一如苏小小“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专情守候,一如那甘洌馥深的浓茶,直逼着人心鼎沸。但茶馆的守候却又是闲适的。那朝朝暮暮的饮,一年四季的约,甚至那青灯古佛的淡泊岁月,有如清淡回甘的沁香,让人觉得四季安好,阴晴自在。于是,莫轻看那孤柱幽墙,空椅交叠,就连那游影浮翳,都让人觉得好。红烛耀明灯,虽青山依旧,岁月长流,却冬去春来,一花一木皆有情。那情只换了个人景难分,事物便由着自己,独自生成。也许已经画得太多,精微不显;也许笔触浅易,真情难隐。于是我们轻轻地抹平画面,让生命的姿态一道平静下来,在大厅的静寂处沉潜下去,静静地守候……
窗外的蕉叶正把绿影扇落,整个茶室都披上了绿衣,一种香在上面游走。香是可见不可见之间一道飘游的界面。这香守人心,候天机,期待人心与天道的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