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14-15版)
从色彩而言,林凡的创作也达到了极高的朴素之美。色彩是画家的语言。翻开林凡的画册,感到一种特有的清气扑面而来,我们的尘心仿佛被瑟瑟的薰风吹拂过,被凛冽的清泉涤荡过。林凡的画已去掉躁气,给人以清心明目之感。林凡特别重视色彩的作用。中国的绘画艺术,尤其是写意画,重视以黑白二原色为主彩进行艺术创作,自从《易经》中提出“白贲,无咎”的观点以来,追求朴素之美是一个传统。潘天寿说:“吾国绘画,向以黑白二色为主彩,有画处,黑也;无画处,白也。白即虚也,黑即实也。虚实之关联,即以空白显实有也。”(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6]朴素之极亦是淡远之极。禅宗尚自然,尚空、贵淡,用黑白二原色为主彩所创造的淡远宁静之境,是“超过爱憎得失的境界,即是‘佛’(禅)的境界。”[7]林凡的艺术创作以工为主,兼工带写,因为淡彩的运用,往往把读者带入空明澄澈,素洁无尘之境。《海岸无风》是追求淡远之境的艺术杰作。在广袤无垠的海岸上,由于海风的长期吹拂,挺拔的苍松一律斜长。碧水、苍松、沙岸浑然一片。海水的湛蓝映衬了沙岸的素洁,海风的猛烈反衬了苍松的挺拔,使人感受到纯然的生命本体在自由的流动。这是生命的礼赞,力的讴歌,这幅画原来的标题是《无风的海岸》,从这而使人想到著名的菩提树的妙喻。从构形和立意而言,林凡的创作也是简之又简,损之又损,很像建筑中的极简主义。像他的名作《高秋》一画就只有石、草、鹭三样东西,反映出来的意趣都极其丰富隽永的。林凡的不少工笔作品都达到了尚意的简练幽深的艺术效果。《晓风》(81×106cm,纸本 1989年)描绘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在清冷的江岸上,数棵挺拔的垂柳仿佛遮住了清淡的远空,稠密的枝条在寒风中尽情摇曳,而清冷的江水在无息暗流。构形可谓简洁之至,而唤起读者的联想是如此丰富:这很容易想起柳永笔下的艺术意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里虽然省略了冷月、省略了孤舟、省略了旅人,但那如线的柳丝却仍能牵动读者不尽的别绪离情。品读《晓风》,我们不仅想到一生不遇于时,浪迹天涯的柳永,而且还想到画家与王影女史的相思苦恋,想到画家的风雨人生,想到十年浩劫中无数被屈辱、被践踏、被损害的寒士……谁不悲从中来,情难自已!
清寒之韵
禅境往往把读者带入泉清月冷的艺术境界,这是有别于其他艺术意境的重要美感特征。唐代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王维、柳宗元的诗文,往往有股清寒之气。至于寒山、贾岛、齐已这些与佛门因缘极深的诗人,其艺术创作更自觉不自觉地把人带入雪洁冰寒的艺术意境。贾岛诗云:“游远风涛急,吟清雪月孤”。(《酬栖上人》)齐已诗云:“坐闻风露滴,吟觉骨毛凉。”(《清夜作》)这两位诗人仿佛是冬泳健儿,陶醉于冰天雪地的艺术境界之中。中国传统诗学往往以“清”字提举诗美之精神境界,钟嵘在《诗品》中以“清”品诗,由“清”字派生出“清壮”、“清丽”、“清虚”、“清新”、“清远”等数十种境界。杨夔生品词亦标举清寒之境:“千叶万吹,凛然嘘冬。”(《续词品》)中国的诗与画是姊妹艺术,意境相互渗透,南宗的开山之祖,诗人兼画家的王维就喜欢描写萧散清寒的画境。据《宣和画谱》记载,在当时御府所藏的王维126幅画稿中,就有23幅描绘雪境,如《雪冈图》、《雪江胜赏图》等,他还画过雪中芭蕉,可以想见其幽冷清寒之韵致。这正如近人姜澄清先生所说:“最容易拨动古代艺术家心弦的,不是艳春,而是凉秋;不是鲜花,而是残叶;不是红日的辉煌,而是冷月的幽色;不是闹市的繁华,而是荒山的萧索。”[8]
禅境的清寒之美应与释家的生活和思想境界有较多的关系。清寒之境并非枯萎的生命之花在诗中的投影。释家对现世人生的卑视,对悠哉游哉的佛国净土的企慕,是从更高的层次把握人生,让生命的火花迸发出绚烂的冷光。[9]
佛学是心灵哲学,以心灵的净寂不染为指归。林凡的绘画艺术朗现出一种清寒之美,仿佛清风素月,送人一片清凉。二十余年的贬谪生涯,林先生早已适应河东那苦涩悲凉的生活环境。林凡的情感仿佛既经过高温的蒸馏,器皿的过滤,又经过寒风的吹拂,雪水的浸泡,故格外显得清纯而明澈,清凉而温润。况且林凡的睿智又最善于将人生的生涩的苦水酿成艺术的醇醪,炽热的尘心炼成清明的寒玉,故出语吐词仿佛带有雪山的寒气。他以悲凉的笔调回忆河东的生活:“正月河风似剪刀,廿年晋客楚魂销。”“牛衣百结青春酷,走马河东暮色暝”。他的题画诗也准确地描绘了部分画作凄清幽冷的艺术意境:“星寒月冷诗魂在,春草池塘引梦归”,(题《春草池塘》)“绿芜零落相思苦,荒径徘徊指顾迷”(《题〈溪风〉》)。冷月寒星,绿萍荒径,山风习习,山草萧萧,仿佛一股寒风从我们心头刮过。
林凡是一位独具个性的画家,凄凉的身世,禅学的浸润,折射于绘画艺术的意境之中,自然是清寒幽冷。林凡善于用凄冷凝重的色调遣意抒情。品读林凡的画集,或把我们带入暮色苍茫的幽谷荒山,或把我们带入寒风瑟瑟的崇冈深泽,或把我们带入风雨如晦的凄苦岁月。林凡作画,很少用秾丽绚烂的暖色,而多用凄冷凝重的冷色。林凡的山水画成就最高,而描写的秋景多于春景,而秋景更超拔些,更见个性。如《南园》(50×93cm,纸本 1986年)取材于李贺的诗歌意境,但李贺所描绘的是“小白长红越女腮”的春色,而林凡所描写的是众芳零落的秋光。在寒水自碧的池塘边,只有些凄迷而仍富有生机的衰草,一棵老树已木叶尽脱,只有遒劲的干和横斜的枝挺立,似乎诉说着南园春日的繁荣。整个画面幽冷而富有生机。品读《南园》自然会想起早慧而不遇于时的天才诗人李贺,同时也想起诗人在河东流逝的金色年华,想起在极左思潮中饱历风霜的万千寒士。即使林凡作春景也是暖意方生,余寒未尽。《春雪》(64×118cm,纸本 1988年)所描绘的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春天来了,小鸟感知到了春气的融和,在一片山冈之上自由觅食,有的在得意的鸣叫,有的准备振翅奋飞。但是雪霰还在洒落,老树还未披上新装,小草还未泛出新绿,料峭的春风还给人带来不尽的寒意。从小鸟快乐的神情中使人感受到春光的必然来临,表达了人们对无边春色的热爱和神往。林凡还描绘了不少的冬景,那清冷的寒潭,那素裹的梅花,那无边的雪野,亦仿佛把我们带入楚大夫的空泽幽潭,柳河东的村野寒江,释齐已的寒林古寺。林凡的艺术境界的确是清寒幽冷,但从中可以读出人生的忧患,生命的顽强,意志的坚韧。这种冷实际上是炽热真情的淬火,生命光华的预热,艺术潜能的湛发!
幽静之境
艺术品中的禅境往往是种幽静的境界。幽静之美是禅境的重要特征。林凡的好些作品,是幽邃寂静的,林凡送给冰心老人一幅刻字对联,联文是齐已的诗句:“万古千秋里,空山明月中。”冰心老人一直挂在自己书房里,老人过世,又掛在她的遗像两边。这是艺术家对大自然幽深宁静的深刻追求的体现。老人走了,林凡给她的挽联是:“冰魂已历三千劫;心月常圆一百年。”这是艺术上最沉郁,最清华的幽静沉寂。
对静寂境界的追求,儒、释、道三家均比较重视,而以释家尤甚。慧远说:“夫称三昧者何?专思寂想之谓也。……穷玄极寂,尊号如来,体神合变,应不以方,……则内照交映而万像生焉;非耳目之所即,而闻见行焉。于是睹夫渊凝虚镜之体,则悟灵根湛一,清明自然。”[10]释家参禅到至高层次,生命的潜能得到充分释放,潜意识可以调动。艺术家创作时高度入静,灵感可以不期而至,有时出现情如狂涛,思如泉涌的最佳状态。这真像龚自珍说的“狂慧”,不是吗?因此
艺术品中的寂静境界,是静中的极动,动中的极静,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绘画艺术作为一种造型艺术,色彩艺术,截取特定时空中的某一个画面来反映生活的某些本质规律,于刹那中见永恒,于微尘中见大千,这当然是静的。但这种静应是庄子“飞鸟之景,未尝动也”的静。它实际上是艺术家在特定时空中的凝神观照。禅宗的思维带有很大的直觉性,他们喜欢在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中悟见自性,顿悟真如,因而艺术中的禅境应是静谧的,幽深的。林凡正是这样进入他自己的创作世界的。
林凡的部分艺术创作近乎达到了物我交融、静谧幽深的艺术境界。从创作心态方面考察,林凡已把躁气消除殆尽,达到气定神闲,天机自流的境界。林凡对艺术的追求有一种常人莫及的执著,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毅力、定力,当然也外化为功力。在那含垢忍辱、唾面自干的日子里,无论受到何种打击,他都没有放下手中的笔。这正如李存葆将军所说:“他始终用童心亲吻湘中的白鹭与竹枝,用血汗浇灌北国的山藤和小草。”[11]他被贬谪到山西后,虽然成为劳动改造的对象,但他还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临摹了佛光寺、岩山寺、青龙寺、永乐宫等著名寺庙的壁画。有次到黄河岸边一个叫河坳的小村庄写生,如醉如痴,一连喝干了七八军用水壶苦涩的水,啃光了五六个玉米面窝头。十年浩劫中有次冒险独自到黄山写生达半月之久,回到晋中后受到长时间的批斗而毫无愠色。人生的磨难培养了他的定力。林凡从事艺术创作,常常是阴阳颠倒,虽然已届七十高龄,而往往创作到凌晨三四点。林凡就是以这种特有的毅力、定力进行艺术创作,用心血浇灌他的“虫鱼”事业。有时废纸盈篓,但不是精品从不敢轻易示人。林凡的艺术创作实际上是其毅力、定力、功力的外化。
我们说林凡的绘画艺术饶有禅意,因为品读他的作品仿佛随画家来到没有尘世喧嚣的一方净土,谛听到了万籁之音。当你走近那藤萝缠绕的山崖,清泉飞泻的幽谷,春草萋萋的沙岸,一抹斜阳的芦荡,你会感到格外的清心明目,血压缓缓降低,心跳慢慢减速,心垢洗涤殆尽,慧心猝然湛发。林凡是对色彩有特殊敏感的艺术家。如前所述,林凡作画很少用秾丽绚烂的暖色,而多用凄冷凝重的冷色。这种冷色,不仅仅给人以凄寒之感,而且给人以幽静之意。林凡喜欢画水,如山溜、飞泉、河流、沼泽,像是北极的冰川融化而成,或是从他故乡资江挹取的清流吧,没有一丝污染,晶莹澄澈,凛冽芬芳。水的清,增添境界的幽冷;水的动,增添了境界的宁静。林凡的《碎梦浮春》画的是碎萍静静地浮流,这是极其纾缓,极其宁静的流动。许多读者都极度赞誉这幅静极生神的作品。林凡于花木之中最喜梅花,那数以百计的黄梅、素梅、绿萼梅,均没有一丝丝躁气,均是那样高洁清宁。林凡也画过不少红梅,但这些红梅仿佛经过了特殊工艺的褪色处理,远望宛如一树琼瑶,一枝寒玉。此外,林凡的绘画往往通过意象的衬托也创造出一种特有的幽寂之境,给人以极大的心灵震撼。在林凡的画作中,白鹭、白鹇、白马、黄鸟、大雁的意象出现比较多,尤其是白鹭,人们说,这是林凡的商标。孤寂而兀傲,应是画家孤傲凄清的心灵的象征。这些由寒潭、古寨、荒野、池塘、芦荡映衬出强烈的时空意象,容易产生风雨人生的孤独感,苍凉感,肃穆感。林凡画境的静,是一种人生境界的静,这像《碎梦浮春》所表现的静中见动,奔腾着生命的暖流,充满着郁勃的生机。
禅宗标榜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那么禅境应是一种无言之美,无我之境。当然,禅境因为是一种拈花微笑般的艺术境界,严格地说不能进行理性的缕述。它的空灵、淡远、清寒、幽静是一种整体感受,是割裂不开的。
禅境是艺术的高境,老境。林凡先生绘画艺术的禅境,是其创作精神,精湛技艺,突发灵感的聚集而绽放的艺术之花。美术界泰斗蔡若虹先生说林凡以“孤吹”[12]自命,他的绘画是“取材独创,造型独创,立意独创,情调和风格也独创”,[13]我想禅境的出现是独创的标志之一。林凡倡言“意工”说,强调艺术创作的精品意识,这些充满禅意的杰作便是他心血的结晶,“意工”理论的成功实践,给读者以极大的心灵慰藉。艺术的价值,在于净化人心,净化人际关系,净化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代社会是一个烦嚣而乏味的环境,没有诗意、没有令人陶醉的田园牧歌、缺少销魂荡魄的高尚艺术”,[13]现代社会激起的拜金狂潮与对于感官刺激的追求,使某些艺术家抛弃了学问与技艺,浅薄与轻狂往往成了时髦,而林凡先生仍然固守一隅,寂寞的耕耘,这是艺术家最可宝贵的品格。当代过“热”的社会生活,最需要的不是过“热”的艺术,而是清凉剂。林凡先生带有禅意的绘画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一杯沁人心脾的冷饮,一壶清香四溢的佳茗。对此,他的夫人王影女史当会和我们共赏。
参考文献:
[1] 秦祖永:《绘事津梁》,见傅抱石《中国绘画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2][4] 宗白华:《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二版,第171页。
[3] 同[2],第38页。
[5] 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
[6] 转引自王文娟:《墨韵色章——中国画色彩的美学探渊》,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页。
[7] 同[6],第200页。
[8] 姜澄清:《文人·文化·文人画》,辽宁:辽宁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
[9] 蒋力馀:《试论禅境的美感特征》,《求索》,1996年第4期。
[10] 转引自萧驰:《佛法与诗境》,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3页。
[11] 李存葆:《林凡本色是诗人》,见《林凡艺术》,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
[12]金农说他自己的艺术是“难谐众耳,惟擅孤吹”,林凡先生亦以“孤吹”自嘲。
[13] 《对林凡艺术的品评》,见《中国书画收藏》,2005年,总第十九期,特刊。(本版供稿: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