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南唐,归仕北宋的徐铉,以其精文学、文字学、善书法等名噪当时、声播后代,特别是修订[汉]许慎《说文解字》,流传至今,功莫大焉。据宋至清历代文献记载,徐铉独创“竵扁”书体,作品虽不见传世,但影响至远。因其“竵”字形较为复杂、字意少、使用范围小,故历代多与“■(蜾)”字相混淆或传抄失误。本文从“竵”、“■(蜾)”字形、字意入手,梳理历代文献记载正误,指出“竵”、■(蜾)不可混用。近现代著名书家陆维钊先生复创“蜾扁体”,影响很大,其“蜾扁体”应为“竵扁体”。
一、释“竵”
[汉]许慎《说文解字》:“竵,不正也,从立,鬲声,火、鼃(wa)切。”段玉裁注:竵,俗字作歪。据《康熙字典》释:竵,同“■”、“■”,不正也。《汉语大字典》:竵同■。竵,不正也。另外一个字“喎”读音和“竵”相同,字意也近,可以互用,下文将有论述。竵字鲜见使用、不见构词,仅见徐铉创“竵扁体”。
二、释“■ (蜾)”
[汉]许慎《说文解字》:“■(蜾),蜾羸,蒲芦,细腰土蜂也。天地之性,细腰纯雄。《诗》曰:螟蠕有子,蜾羸负之”。从虫,鬲声,蜾或从果。蜾羸,又名“蠮螉”,寄生蜂的一种,胡蜂科。体青黑,细腰,成虫体长约16毫米。常用泥土在墙上或树枝上做窝,捕捉螟蛉等小虫存在窝里,作为幼虫的食物。旧时误认蜾羸养螟蛉为己子,所以有把抱养的孩子称为“螟蛉子”的说法。毛传:“蜾羸,蒲芦也”
以上对“竵”“■(蜾)”的释义,可以看到“竵”字意少,使用范围小,一般写作“歪”,当不正讲,不见有引申意,现代基本不用,目前唯见徐铉自谓独创“竵扁”书体。而蜾基本指“蜾羸”,意思明确,现在一直沿用。“竵”“■(蜾)”不管从字形、字意上还是读音上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不能混用。
我们对竵和■(蜾)这两个字的考释,其目的是要论述徐铉所独创的一种字体,从古至今的有关文献将其写作“竵扁体”抑或写成“■(蜾)扁体”或其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么,究竟应该是哪个字,如何用法,我们将作严格的考证。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介绍一下徐铉以及和书法的关系。
三、徐铉的“竵扁体”
文献在记载徐铉善书的同时,往往提到他独创的“竵扁体”,虽然,这种形式的书法不见传世,但自宋至清都有记载和转述。宋代有董逌《广川书跋》,南宋有朱熹《晦庵论书》,元代有郑杓、刘有定的《衍极》,清代有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以及《宣和书谱》、《梦溪笔谈》等,它们或论述或引用,但其中所提到的“竵”“■(蜾)”字,混乱不清不能统一。如:
[宋]董逌《广川书跋》:“篆法贵得竵扁应势,故笔力常有余,此书尽之。”
[宋]《梦溪笔谈》:“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
[南宋]汤修年跋,乾道二年扬州州学刊本《梦溪笔谈》也云:“徐铉自谓‘吾晚年始得竵扁之法’,凡小篆喜痩而长,竵扁之法,非老笔不能也。”
这里都是用的“竵”字。也有写成“■(蜾)”字的。
[元]吾丘衍《学古篇·三十五举》七举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蜾)(音果)扁,徐铉谓非老手莫能到,《石鼓文》字也。”
除将“竵扁体”写成“蜾扁体”之外,还有写成“喎扁”的。
[宋]《宣和书谱》:“(徐铉)尝奉诏校定许慎《说文》三十卷行于世。又谓自暮年方得喎扁法,识者然之。”。
这里的“喎”读音和“竵”完全相同,字意也基本相近。《汉语大字典》:“喎(wai):嘴歪、偏斜、不正”。所以,写成“竵扁体”或“喎扁体”都是对的,可以借用。黄山谷云:摹篆当随其喎斜,肥瘦与槎牙处皆镌乃妙,若取令平正,肥瘦相似,俾令一概,则蚯蚓笔法也。还有[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广东五》:“广州知府胡鳌议得共用过官名银九千余两,仅得珠四十两,碎小喎扁,皆不堪用。这里的“喎”也是指银钱不正,难看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徐树丕在《识小录》一书中,不但提到了“蜾扁书”而且还将“蜾”字作了解释。“崔融禹碑赞云:神圣夏禹、岣嵝纪德、龙画傍分、蜾书扁刻,盖神禹变伏羲龙画而为蜾形也,其后唐徐季海、江南李楚金辈,用之于小篆,号蜾扁法。蜾字依篆作■,古奥难通,不得已以蜾字代之,蜾本蠮螉之属,非此用也。”这段文字显然不是将“竵”和“蜾”搞错了,作者就认定是“蜾书”了。他不但将“蜾”和夏禹、伏羲相比喻,又将蜾书和佝偻、龙画傍分相并提,这显然是一种附会和无端的想象。“蜾”这种昆虫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内涵和气象,应该没有可比性,我们上面已经提到它的成虫也只有16毫米。更严重的是他将徐铉(字鼎臣)写成了徐季海(季海是唐代书家徐浩的字),其弟徐锴(字楚金)写成李楚金。可见此论逸笔草草,不甚严格,当不足为据。
我们再从“竵”和“■(蜾)”与扁的构词来看。“竵”前面讲了是“不正”意,“扁”是“不圆貌”意,故构词之意比较清楚。但“■”和扁所构之词就难以理解了。
徐铉的“竵扁书”不复可见,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书法形式呢?我们不妨根据文字记载,再结合当时的书史状况作一定猜述。虽然,对于徐铉“竵扁体”从宋至清都有记载,但文字少、内容也基本相同,不过所透露出的信息很有价值。我们用《梦溪笔谈》所载的这段,试作分析。
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
这段文字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这其实就是描述的中锋用笔法。我们知道,由于毛笔是锥体构造,如果笔的主毫能保持在笔画的中心,并时常和纸面保持垂直,那么,墨在流淌中会使线条形成中间浓两边淡的墨色效果。较难掌握的是,线条转折处也能保持这样的方法而不偏侧,这就是中锋用笔法,也就是秦汉篆隶书的主要用笔法。当我们以这一用笔法去审视唐宋篆隶书时,就可能找到其式微的主要原因了。唐宋篆隶特别是隶书,过多的使用了偏锋,导致线条枯扁、飘浮,缺少厚重和蕴藉感,没有了生命力。这就是“唐隶”被后人诟语、不取的重要原因之一。徐铉的竵扁体正“不同时弊”,与古法暗合。这段文字的第二层含义是:“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我们知道小篆产生于秦传李斯所创,应该说对“书同文”产生过很大的作用。这种字体虽然产生时间早,但对字体的演变没有更大的贡献,其审美内涵也不及其他字体。这和秦享国短,其本身审美局限有关。从唐宋篆隶书迹来看,线条整齐划一缺少变化,结构四平八稳上下拉长,极富装饰性。徐铉一定看到了这些不足,而独创一种非篆非隶的全新的艺术形式。我们可以想见,徐铉的竵扁书体,结构扁方倚侧、线条粗细富于变化,行笔有提按,用笔老辣苍茫。竵扁书,上接秦汉下合清季篆隶,可惜不复可观也无承传者,使唐宋元明篆隶成就不大,只留给行草楷书了。
让我们感到惊喜的是,近代著名书家陆维钊先生,复创了这种书体,自谓“蜾扁体”。通过以上的分析并对照陆先生的书迹,可以说基本反映了这一书体的面貌,这是了不起的创造。但遗憾的是,陆先生自称的“蜾扁体”应该为“竵扁体”。
四、陆维钊的“蜾扁体”
陆维钊(1899-1980),浙江平湖人,原名子平,字微昭,晚年自署劭翁。是近现代著名的书画家、书法教育家,著有《中国书法》《全清词目》等,于古典文学、诗词均有相当的造诣。整理出版有《陆维钊书画集》《陆维钊书画选》等。陆维钊先生的书法属晚清碑派一路,不管是篆隶还是行草都开张恣肆、力能抗鼎,深得碑学三昧。特别是晚年参入“二王”帖学,更是碑帖交融之典范,一扫纯碑派之僵硬和荒率,能打通碑帖之睽隔,乃大家风范。他于书法最具个性,最被人称道的是他自称的“蜾扁体”,这种字体“非篆非隶、亦篆亦隶”,就是南唐徐铉所谓的“竵扁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足见其有超常的创造力。
关于陆维钊的“蜾扁体”世人多有评说,沙孟海云:“前代金石遗文中偶有方体扁体出现,宋元人叫‘蜾扁’,徐铉、吾丘衍等认为‘非老笔不能到’。我曾称赞了先生是当今的‘蜾扁’专家,他笑而不答,我看他是当仁不让的。”这里是沙先生对“蜾扁体”的赞誉和肯定,陆先生也表现出一种自负和首肯。所以,大凡介绍陆先生的书法无不介绍这一书体。“(陆维钊)晚年独创‘非篆非隶’的蜾扁新体,实现了书体上的重大突破与创新,这是对当代书坛的杰出贡献。……陆维钊之于隶书,一如他对篆书和魏碑的临习,一直伴随其书法实践过程的始终,共同构成了他书法艺术发展变化坚实而雄厚的基础,没有它们就谈不上晚年蜾扁新体的创变以及在行草书上质的飞跃”;“先生晚年法书,溶篆书隶书于一炉,而成一种非篆非隶、亦篆亦隶之新体,蜚声国内外,称‘陆维钊字体’。其外形略呈扁方,且偶有波,似隶而实严格按照篆文笔画重新结体,又以草书之气势运而出。人或称扁篆。古之所谓‘蜾扁’,今人无由见之。”这些评价非常中肯,陆维钊没有坚实的篆隶基础,没有可贵的创新精神,是不可能独创出这种独特的“蜾扁”书体的。就这点来看,陆先生是高出同侪之书家,非常难得的。
然而遗憾的是陆先生以及评论者都将“竵”字写成了“蜾(■)”,虽一字之差,谬之千里。那么,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试作分析。
五、造成“竵”“■(蜾)”错写的原因
以上通过对“竵”、“■(蜾)”以及徐铉创“竵扁体”的释义和阐述,我们已经得出结论。徐铉所创的是“竵扁体”而不是“蜾(■)扁体”。那么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是什么呢?主要有这几个方面:(一)字形比较近。这两个字是左右结构,只是左边的偏旁不同,右边较复杂的部分完全一样;(二)字意少。据我们研究虽然这两个字《说文》上均有,但用法很少。“竵”字只见徐铉的“竵扁体”所用,还没有看到其他用处。“■(蜾)”字也基本作蜾羸讲;(三)近现代对古代文献、书论的重新整理印行,将这两个字搞错。这一点非常严重,也是造成将“竵扁体”写成“蜾扁体”的主要原因。如《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
[宋]董逌《广川书跋》:“篆法贵得蜾(■)扁应势,故笔力常有余,此书尽之。”;
[南宋]朱熹《晦庵论书》:“骑省自云,晚乃得“蜾扁法”,今观此卷(《项王亭赋》),纵横放逸,无毫发姿媚意态,其为老笔无疑。”;
[元]吾衍《论篆书》:“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蜾扁’,《石鼓文》是也。徐铉自谓:‘吾晚年始得蜾扁法’,凡小篆,喜痩而长,蜾扁法非老手莫能到。”;
这里所出现的“竵”字,全部写成了“蜾”。再如《历代书法论文选》:
[元]郑杓《衍极》,刘有定注:“昔有善小篆者,映日视之,有一缕浓墨正当其正中,虽曲折处,亦无有偏侧者,盖用笔直下,则锋尝在画中,故其势痩而长,此徐铉所谓蜾(■)扁法也。”;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吾丘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蜾(■)扁。……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
另外出版于1986年6月的《美术丛刊》,也错误严重。
“郑杓《衍极·卷五》:昔有善小篆者,映日视之,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心,虽屈折处亦无有偏侧者,盖用笔直下侧锋在书中故。其势痩而长,此徐铉所谓融(古火反)匾法也”;
“吾丘衍《学古篇·三十五举》七举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蜾)(音果)扁,徐铉谓非老手莫能到,《石鼓文》字也。”
这里不但写成了“蜾”,而且将“蜾”错写成“融”,音又注为“蜾”。
除以上书论在誊写、转钞,重新出版时出现错误外,沈括的《梦溪笔谈》一书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胡道静校注《新校梦溪笔谈》:
“徐铉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古火切)扁之法。”
这里“竵”字倒是写对了,但音标错了。《元刊梦溪笔谈》:
“铉甞自谓:吾晚年始得蜾扁法。”
这也是在重新出版时,将其“竵”写成“蜾”字。近代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不多,曹宝麟先生在其所著《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
“‘喎扁’又作‘■扁’、‘螺扁’……关于■扁,古今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不必在此深究。”
曹先生这里的“喎扁”,是引用《宣和书谱》之说,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又提到“螺扁”,不知出于何处。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造成错误的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但是,主要原因是近现代重新整理出版古代有关文献时,没有严格校正,特别是在繁简字转换时,均采用“蜾”而不知道“■”更不知道“竵”了。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清楚地看到,南唐徐铉所创“竵扁体”因年代久远不见作品传世,但此说不是向壁虚造,应确有其事。因“竵”、“■(蜾)”字形复杂、较为相似,又少有使用处,故历代传抄多有所误,无人深究。近代著名书家陆维钊先生复创“蜾扁体”当为“竵扁体”之误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