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认为,古今成大事业者必经历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近读香港画家王秋童先生的画作,忽然想到王国维先生的这三种境界说,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竟有所得。
一
尚不认识王秋童先生,便认识了他的都市水墨风景画。秋童先生的都市风景画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为什么?因为一个“真”字——他所居的是真都市,所用的是真水墨,所画的也是真风景。
秋童先生,以真水墨写真都市的真风景,是典型的中西合璧之举。中国画有其自成体系的优秀传统,自由、舒缓、浪漫,不计小节、只论气魄,一代山川尽在笔底,是写意的态度,所写的,是画家胸中之意。西洋画也有其优秀的传统,严谨、逼肖、灿烂,关注细节、捕捉变化,一段风景精雕细琢,是写实的态度,所写的,是画家眼中之实。但是,中国的山水画从来不讲对景描摹,尽管它也要求画家行万里路、搜尽奇峰打草稿,但这一切都只是铺垫,为创作所做的铺垫。一位优秀的中国山水画家,必须有本领将眼中的丘壑转化为胸中的丘壑。唯其如此,才能厚积薄发,才能尽写胸中逸趣,也才能完成真正中国画意义的表达。这,一直是中国山水画家必须具备的素质。
但是,经历了上千年历史的山水画在当代忽然面临了都市风景的挑战。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的生活环境和需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汽车、高楼、超市、立交桥悄然出世,现代化的城市正在被一个一个地创造出来,满目高楼林立竟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都市有着农耕时代不曾有过的特点,喧嚣噪杂、快节奏生活、科技泛滥、情绪紧张。这些特点让国人失却了旧有的悠闲和宁静,也用全新的文明对中国画传统技法提出了新的课题——中国画传统技法已不完全适合表现现代都市了。但很多痴心山水艺术的画家们还在顽强地固守着,用洋溢着新香的笔墨重复着前人的创造。他们并非不迷茫,实在是手足无措。都知道笔墨当随时代,但怎么个随法,着实令人尴尬。
秋童先生也是在这样的尴尬中前行的,所不同的是,他把这尴尬变成了一种动力,他坚信:路是靠人走出来的,中国画一定能产生一种适合表达都市的语言。秋童先生热爱他所在的都市,“东方之珠”的喜怒哀乐每天都在穿过他的眼睛,走到他的心里。他立志要画出自己眼中的和心中的香港。于是,就在以水墨表现都市“昨夜西风凋碧树”之际,他开始了“独上高楼”。他的“高楼”是古今中外的美术理论和技法。他真诚而完全地把自己交给了时光隧道,让很多书籍和资料带着,回到了中外美术历史上曾经辉煌的各个时期。那个爬罗剔抉的过程曾经是他最开心也是最痛苦的过程,他游走于那些出色但却迥异的技法之中,不断地将中与外、古与今拼接、打散,打散、拼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每有所得便耳热心跳,每有所失又如冷水浇头。就是在这冷与热的反复交替中,他终于“望尽天涯路”——在中与西之间为自己的水墨画架起了一座通道。
二
秋童先生的都市水墨画不是如很多画家“年年岁岁花相似”一般地重复着自己。它们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每一幅都不一样。放眼看去,有仰视的,有俯视的,有平视的;有朝霞中的,有暮色里的,有风雨后的;有车水马龙,有百舸争流,有老街旧巷。幅幅新人眼目,件件不与人同,用自家的笔墨说自家的见地,有着很强的震撼力和真实感。
我也曾行走在香港的街巷间,这颗“东方之珠”给我的感受是立体、饱满、丰富。东转一番景致,西绕又自不同;山上一番景致,山下又自不同。就连被楼与楼挤出的街巷,都在局促与逼仄中显示着热情与生命。香港是寸土寸金之地,有限的空间里蕴含着无限的价值,因此每一寸空间都被雕琢得无比精美,使小小的香港竟像一装满了妙计的锦囊,随便打开一计,都令人因出乎意料而赞不绝口。
在完成了第一个境界之后,秋童先生便一头扎进了这个“锦囊”之中,开始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经历。香港的新城老街,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从早到晚,从冬到夏,从晴到雨,他执著而热情地逐一地拆解着香港的大街小巷,细心观察着香港一点一滴的情绪变化,在明与暗、虚与实、黑白与色彩中找寻着这个国际大都市的魂,然后反复思索、提炼、加工,让其逐渐靠近自己的理性表达,拉近眼与心的距离,弥合客观与主观的差距。秋童先生笔下的都市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高楼间、街道上都有空气在流动,观者可以直接走入画中而不被窒息,这是他西画修养所致。可是,若当真进入画中,你又会发现,前后左右哪里也行不通,仔细端详下来,一切的清晰都归于朦胧,造的是似是而非之境。这,又是中国画修养所为。若从技法推敲,虽然也还是点、刷、泼、破、渍等,但乍看,能得身临其境的真实;细看,能得雾里观花的虚幻。这一实一虚却已突破了中国山水画的传统笔墨,为中国画画风景增添了可圈可点的一笔。
为了完成关于都市风景的水墨表达,他寝食无心,果然是“衣带渐宽”。他的都市水墨风景画在内地和海外展出时,赢得了中外美术界许多著名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雨后》入选九届全国美展并获得优秀奖,《太平山下》入选2000年港澳台美术作品展并获金奖,此后又多次在欧洲、澳大利亚等地展出并获奖。荣誉当头,原该休息一下了,但他却马不停蹄,又转向了花鸟画的创作上来。
三
其实,秋童先生专注花鸟画创作的时间并不比都市水墨画晚,只是为都市水墨的成绩所掩罢了。有趣的是这样一来,不免给人一种假象:都市水墨为“正事”,画花鸟画竟是“余事”了。秋童先生自己也曾在出版的一部作品集中把他的一批都市水墨画命名作“花花世界”,而将花鸟画命名为“尘嚣之外”。也就是说,花鸟画是“花花世界”以外的一点情思。但阅读秋童先生的这一点情思,我却读出了画家敏感的生命意识和对生活尽情的品味、领悟、享受与热爱。相对于他的都市水墨,花鸟画的确是“尘嚣之外”的别一种心境,但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流露,正和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
从秋童先生的花鸟画中可以看出,观察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习惯。他笔下的竹与花无不造型精准、落笔果断,于纵横捭阖之间显随心所欲之态,若非长期、仔细的观察,根本不能做到。但,秋童先生的花鸟画,过人之处还并不在造型,而在韵味。他的花鸟画仍未失都市水墨的韵味,于清晰之处显朦胧,又于朦胧之处有清晰;于宁静之中有激情,又于激情之中显宁静,技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意在表情与达意之外,引人遐思并耐人寻味。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论美学时说,艺术家具有先验的美的理想,能创造出大自然企图创造但却未能创造出的完整的美。我觉得,秋童先生的花鸟画就带有了一些大自然企图创造却未能创造出来的美。那是一种原在情理之中又超乎想象之外的美,是画家运用智慧、情感、修养和技术共同完成的从自然与生活中提炼的美。这种美从审美的角度带有相当的共性,几乎人人喜欢;而在艺术本身又具有极端的个性,为秋童先生所独有。如果了解秋童先生的人生,应该可以看出,他的都市水墨其实是从他的花鸟画中幻化而出的,是当下与曾经的交织、现实与记忆的连锁,花鸟画与都市水墨画一起合成了秋童先生完整的艺术和人生。如果说,都市水墨表达的是画家对现代工业文明的认识与理解,那么,花鸟画则带出他曾经的刻骨铭心的乡村情结。
定居香港之前,秋童先生的生活是与乡村联系在一起的。那满山盛开的花,竿竿挺翠的竹,都是他记忆中最美丽的渲染。这些记忆经常会跳出来,无限温柔地抚着画家的心。因此,他的花鸟画也如他的都市水墨,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尤其是那些小山菊,总仿佛披着露水,有时竟像泡在玻璃杯里的菊花茶一般,清澈、灵透,上下浮动,是画家心上的一抹水痕,带着微笑和温润。
秋童先生的花鸟画从不折枝,都是满幅构图,却满而不塞,那是跳出中国画传统技法之外的一种尝试。而且无论是水墨还是设色,入眼的都是灿烂,却只见热烈不见聒噪,那是画家性情与心志的自然流露。我一直以为,优秀的画家从不会把呕心沥血的沉重留给观者,即使是泣血之作,在宣纸上留下的也会是轻松与明媚。这就是“蓦然回首”的境界,王秋童先生应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