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间振奇之气，钟于一身者，天地间浩然长风，旋于一己者，谓之天才。风气常聚，天才不常有，虽数百年偶得一见，却是昙花一现满地残英，白马过隙猝不成形。王希孟18岁作《千里江山图》，布局宏阔，设色瑰丽，一年后却夭于不幸；王勃26岁出《滕王阁序》，信口而就，语惊四座，27岁即溺水毙命；同为寿不过27岁的李贺，留下的240首诗，篇篇瑰诡，阕阕诙奇。少年英发有幸，夭折中殇无辜。大作家密尔顿行文致深处，双目失明，印象派大师莫奈笔意正酣时，二目几近盲眇；扬州画派巨擘高凤翰大笔抹荷处，右手疾废，当代国画大师张大千画艺渐臻纯青时，备受眼疾折磨；女画家周炼霞晚年一目眊然，费新我早年突患结核腕关节炎，右手疾废；贝多芬得音乐真谛之际，两耳失聪，韩非文章，至严刻峭厉之极端，得据理善辩之章彩，本人却口吃木讷，期期艾艾。

　　干将作剑，采五山之精，拢六合之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未流，剑始铸成。天才之于剑之干将，之于珠之隋侯、璧之和氏、马之赤兔，有过之而无不及。天才发出的锃锃闪映、烁烁光芒，若辰宿当空，清新爽朗，若一灯莹然，灿烂炫目，其皎皎皓皓、瞳瞳炯炯，皆来自于焚身自燃，燃尽了心，烧目，烧耳，烧舌，直至毁灭整个。正因如此，上苍总是将长寿、明眸、聪耳、俐齿赐予庸才凡夫，而又在天才最需要光阴时褫夺了生命，最需要感官时查封了腧穴。纳兰性德《湘灵鼓瑟》词中所指“慧业从来偏命薄”，不幸也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上苍有德，创世纪，造万物，拥天之广阔、地之丰腴、生灵之纤巧，何须妒人之微才寡能，何须赋此才能，就要剥彼经纶，予彼干略，就要断此风华，以致师旷瞽盲，却能机敏地察觉每一个音符微弱的脉动，梵高癔病，却有精湛绝伦的绘画专长；汪士慎一目失明后，刻闲章“尚留一目看梅花”，高凤翰54岁时突患风痹症，右臂病残，遂使左手握笔，后被誉为扬州画坛的“西园左笔”，他曾刻有“丁巳残人”、“左臂”、“左军司马”、“左手代之”等多方闲章予以自嘲。晚年备受眼疾困扰的张大千，弃工细，行泼墨，开创另一番天地，其在《合观山》一画中自题：“目疾日益矇眬，不复能细笔矣，此破墨略抒胸臆而矣。”黄宾虹于89岁时患白内障双目几近失明后，遂作有线无形之尝试，终得近乎天籁又无比老辣之象。类似的例子还有书法家林散之，其晚年偶伤指，只得三指执笔，悬腕走蛇，红肿之处，灿若桃花，遂成圆转雅深、奇峭流畅、章法美观、挺拔雄健新书格，在请人刻一“瑶池归来”闲章后，并写诗一首：“伏案惊心七十秋，未能名世竟残林。情犹未死手中笔，三指悬钩尚苦求。”费新我早年突患结核腕关节炎，右手疾废，只能左手握管，孜孜以求，西子捧心，病处成妍，始有巧拙互用、拙茂巧稳、逆中有顺、似奇反正殊效果。上苍之妒真是妒忌、上苍之忌真是忌妒？只是平分资质，均衡禀赋而已。王希孟再握20年笔管，两宋画师恐遇瑜亮，王勃再延20年之阳，盛唐诸瑞皆会黯淡，李贺再续二百诗，他人何以布哀愤壮胸怀，韩非若善鼓舌好争执，文章还能蓄锐勃发、蕴精良久吗？“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规律使大地隆起了一座又一座的秀峰丽嶂，使下一季的绽放能齐聚一个积年的企盼，铺衬一段煎熬的渴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者？

　　残缺和抱憾同天才与生俱来，天才总脱不开悲剧和哀歌的结局，这其中有说不来的原因，也有说得出的原因，一般情况下，后者总还是主要的。《史记·伯夷列传》在谈及孔子的得意门生颜渊早逝时仰之长叹：“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天妒天才，人更妒天才，天才遇天惑多，遇人祸就更多了。韩非之殁，非口吃所致，人谗也；徐渭之癫，非先天附体，被害也。然而，李白谪迁，浪迹江湖，好诗方出，大千眼障，依稀恍惚，泼彩始成。天才在被妒的夹缝裂隙间发出的噌吰钟鸣，沉闷而訇然，焦虑而怆然，似不服，桀骜地昂首挺胸，似叛逆，骄纵地豪歌行吟，似申诉，傲然藐视着尊贵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