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初我就读于浙江美术学院时,当时陆俨少老师被潘天寿院长应聘任教于国画系山水科,我十分崇拜陆老师的才华和山水技法,苦于我当时读的是人物科无缘直接聆听和接受老师的指导,只是对同届的山水科同学羡慕不已。1963年后我被分配到上海教书有很多机会深入生活,积累了大量自然风光的素稿,在教学之余顿发痴想:从陆俨少老师处学些山水和书法的蒙养。陆俨少老师当时居住在上海复兴中路一所老石库的底层,一壁所隔合家三代老少共居,那种拥挤与潮湿给我极深刻的印象,真所谓:画台与餐桌不分、大师和蜒蜗共居。在20世纪7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上7时多就到老师那里去看他作画,因为老师作画的习惯是一早铺纸凝神开笔一气呵成,9时许墨稿完成,那时常常会有很多客人或学生来看望陆老师或来看他作画。在这空当在这休息的闲暇他就和客人们聊天,和学生们讨论学养,虽然居室拥挤,空气也不很好,但学术的空气却很浓厚、很清新,大家的欢乐和幽默把一切不愉快都淹没了。
老师的画变幻莫测,灵光四射,在敬佩之余不知何从着手去学,画幅开始的效果和结果有时截然不同,为探索这种灵光的奥妙,在摸到老师画的规律后,一早就去向老师偷“拳头”,我看到了老师从第一笔开始到最后的全过程,慢慢地领悟了一些诀窍。他作画从不打草稿,即使巨幅也只是寥寥勾一小稿。陆老师做事心急,写文章俯拾就是,文采四溢,作画下笔也神迅异常,一落笔则笔笔紧跟,如波连潮涌,自然生发,虚实响应,如精气相贯,血脉跳跃。有时从容不迫,云烟落纸,弄笔如弹丸,随意点染,皆成文章;有时揎拳卷袖,狂叫惊呼,下笔如急风骤雨,顷刻而就。急应慢就,重刻淡描,如琴瑟琵琶,高山流水,玑珠落盘,娓娓如儿女语;如筝箫锵鼓,波澜壮阔,十面埋伏,惊天动地如壮士悲歌。使观者接应不暇,妙趣无穷。使学者心领神会,妙悟其中。这种现场直观教学直到20世纪80年代老师移居杭州任教于浙江美术学院,以后迁居岭南深圳就很少有这种幸运的机遇了。
老师对我影响最大的不仅是技巧的传授,而是他那种灵变的思想方法,现在很多人不知我原来是人物画出科,有很多人不明白我的画风格怎么能和陆派技法相关联,其实我每天一早到老师那里,开始是学他的技法,后来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想得多了,画得多了,悟出了老师之所以成为一代宗师的原因除了他固有的天分外重要的是他思想方法的开通与宽容。也就是老师经常讲的:画要“灵变”。灵就是思想方法,变就是实践,正确的思想方法就是灵,在这种正确思想的指导下必定要变,在正确思想指导下的变肯定会灵。所以灵就是才能、学养、性格、人品、笔性、环境影响等等的综合体现,他是一种虚劲,是一种灵力,一个艺术家他灵力的大小决定他成果的大小。
老师经常讲:做人要老实但作画不可老实,要调皮一点。所谓调皮,亦即狡猾,乃是不主故常,自出新意,发前人所未发。未放先收,欲倒又起,虚灵变幻,不可揣测,这样方是狡猾。下笔之际,时时想到怎样用虚,以实托虚,用虚代实,虚实互用,变化多方。兵法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才是用兵之人。创作一幅画,也好比打仗,即使堂堂之阵,里面也要有些花巧,一点老实不得,更何况偷袭暗渡,佯攻巧退,用虚可以出奇,出奇而后制胜。虚即实,虚则灵,灵则变。
老师所说艺术上的不老实,调皮、狡猾、虚诈、花巧、偷袭、暗渡、佯攻、巧退等等,正是艺术家必须具备的心计、灵感和才华。悟到了这些我才慢慢地离开了老师的形似而接近老师的神似,开创设计了自己的画风。老师于癸酉年重阳节升天。即公元1993年10月23日。每想起上世纪70年代一早到老师那里打扰,有时他还在病榻上和我交谈的情景就会引起我阵阵心酸和对老师的怀念,对师母和他们全家人的感谢。
每想起那破陋暗暗的石库门里幅幅画盖上红红的“穆如馆”印章,板壁上挂着古色古香镜框里墨彩清新的“就新居”斋号就会对老师的人格肃然起敬。每想起“晚晴轩”中笔落惊风雨,画成泣鬼神的情景就会对老师的艺术仰慕崇敬不已。每当我作出一幅新作,就会想到这是老师灵变思想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