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东的南山路,是美院师生心目中的校园路。春天,那浅浅的绿被雨水洒在枝头,又从树穹的顶端慌慌地漫下。一水一绿,入夏,已是一街浓荫。那绿树与绿阴揉杂一起,绿变得葱郁,像是一分庄严的庇护,如伞如盖。
秋天来得晚,落叶轻飘,行人并不觉出南方的凉意。突然,在某个黄昏,异样的夕照匀匀地洒落,一抬眼,只见金黄的穹窿。短短几天,那金色就从枝上滑落,落满街廊。天上地下,浑浑然一片,让人同时赞叹与感伤金秋的浓郁。
冬天果然来到。即便雪日,南山路仍然用她的骨干构起一种素色的浑满。南山路上有多少人行走,美院人的心情却是不一样的。每天的匆匆一过,日积月累,淀在心中的却是绿的浓郁,叶的飘零,端得那般沉甸甸。
正是这条南山路南端的荫深处,一座绿色的砖房中,有一个“雁南艺术工作室”,时常举办画展和艺术活动。雁南,就是童雁汝南,实名演义,实地盘活。童雁在南山路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了。
童雁其实年轻,却蓄了一把胡子。胡子与长发连在一起,衬着一双忧郁而敏感的眼睛,架着一副眼镜,整张脸所剩不多。因此,他的面庞总有些模糊不清,端详他,却有匆匆一瞥的感觉。回过头去,这张脸的印象又颇难忘。
童雁画了很多画,主要是风景和人物。去岁初夏他去浙北皖南写生,带回十数张两米多高、三米多长的巨幅风景,展出时把雁南工作室撑得满满。我曾建议他到室外的实景中办展。那大尺幅的画面置入景中,实景与画景连在一道,最易让人感性地观看。
童雁的这些画中总有一条地平线,浓浓地蜿蜒在天边,时而与远方的山脊沟梁相连,时而与林陌的黑瓦山墙错叠,浑浑然连成一片。那景物像是受了天边的牵引,向着远方聚拢,身形匆忙,意态朦胧。
这风景仿佛构成了行走列车上的一道景观,一种混沌呈现却又无边伸展的丘壑。那山岭在跑,田陌在跑,云块在跑,景物混沌不清了,影影绰绰,仿佛丘壑。丘壑者,大地的隆起与沉陷,浑浑茫茫,如在目前,如在远方。
是风驱赶着景物,塑造着丘壑,指示着恒永的遥远。那风来在何方?在心,在心中对自然意态的捕捉与追赶,在观日常景物如丘壑的某种情心。那心中的风从景上拂过,正是风景的真意。童雁眼追心追,来去匆匆,又分外认真。
童雁笔下的人物一群一群地向我们走来。童雁这十几年来画的人物数以百计。这些人物肖像亦如风景,影影绰绰,形态各异。永远的正面头像,蓦然闯入眼中,待要仔细端详,那像却又兀自模糊起来。
那意写的笔,总在眉眼处大胆地构画出某些岁月沧桑的痕迹。那像仿佛陷落在这样一团肆意挥洒的笔触之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末了,那像又在眼目的逡巡中,被无端地抹平,五官被收回到面庞里去,就如风在骨象上拂掠。我们仿佛与这些像匆匆一面,擦身而过。这像记录的不是那人,而是与那人蓦然相遇、擦肩而过的瞬息印象。
童雁那双敏感而忧伤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这十几年,这百千张肖像真实地记录了他的所见。画家无非画自己的所见,童雁不想做得更多,总是将肖像留在某个瞬间,某个远非完整却非常真实的瞬间。对于这样的瞬间,童雁看清楚了吗?我们也看清楚了吗?那瞬间的、模糊的清晰是否可能?
童雁时时处在一个散漫的状态之中,去承受这些蓦然出现的混沌一团的“像”。这种“像”是不允许太清晰的,是需要一种生命的“漫态”去与之遭遇的。童雁与这些群像彼此塑造,把自己塑成匆匆一瞥的心灵漫游者。
所以,当我们面对这一群群无声息的、纠结着沧桑的笔触、浑然的影调的肖像之时,我们同时所面对的是童雁式的观看,或者说是那种漫游中的心灵。
我们并不努力地看清那人,而是去捕捉那种尚在混沌之中的状态。我们并不刻意追求视觉焦距的明晰,而是去琢磨心思相遇相浑的瞬间。这状态和瞬间常常叠映而为浑茫的丘壑,如云山、夜山、雨山一般,寂然一片。
那面庞脸形变为丘壑之时,也如丘壑一般沉默无语,化作整体的意态沉吟。五官陷入沟壑之中,细节让位给了影壁一般的岁月流痕。
这生成的主角常常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如此这般地赶在清晰地“看见”之前,把握到的朦胧的“所看”。正是这种“所看”引领着我们捕捉生活的瞬间,体验那不经意的留意,守候不期而然的确然。
我们仿佛被带到那个观看的现场,品赏某个观看生成的瞬间,在猝不及防之时,肖像背后的隐语正被看见,面庞丘壑的沉吟正被聆听。当我们对这种丘壑有所感悟之时,我们也正领受某种观看的诗学。
还是那条南山路。童雁一路走来,有漫游的洒脱,又有丘壑的滞重。今日中国青年画坛颇多魅艳的一族,抓住某种生命的情征,赐予夸张的性感表象;或多玩世的一类,将近代史资源把来玩讽,将人性的弱处兀自虐玩。
无论是前者的“魅姿”,抑或是后者的“玩风”,童雁全无。他只有独立的“漫态”,那一任生命在人世道途上的随性漫步,那人与世界同在的无涯际的精神漫游。这种“漫态”正是南山路的真态,童雁的身形融化在其中。南山路走不尽,我们只是走在她朝朝夕夕的肖像上。
许 江
2007年8月16日
西湖南山三窗阁
(9月21日至10月21日,“漫态——童雁汝南油画展”在北京酒厂国际艺术园TRA画廊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