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在世界绘画史上是处领先地位的,在中国画山水、人物、花鸟各科中也是最成熟的画种。早在五代的荆浩、董源,宋代的巨然、李成、范宽等画家就已经登峰造极了。后历代都不乏建山树峰之人,在近现代,山水画有重大突破和建树的当数黄宾虹先生。
黄宾虹把山水画的所有皴法基本上概括成密集的点法,他以雄浑朴茂的笔法把山水画推向了新的高度,可谓开创了山水画大写意的新风貌,在山水画史上树起了一座自己的山峰。
卢辅圣暂时尚不能把山水画推进太大的一步,但也许会树立起一座自己的山峰。
黄宾虹把笔墨在山水画中的作用,推到了极致,到最后已经没有山水、只剩笔墨了。而卢辅圣却全力把笔墨隐去。他的山水可以说是有墨而无笔,有色而无彩,与黄宾虹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位画家一繁一简,一浓一清,走向了互相对应的极致。
黄宾虹画山写水,用的是加法。卢辅圣同样用的是没有笔墨的笔墨功夫,然用的是减法。除了几条游丝般纤弱的线隐约可见外,难觅笔墨之踪迹,传统山水画中的皴、擦、点、染等法皆省去,只有一点点渲染悄悄地守候着。
可以用这样的一个比喻,中国人喝茶,有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茶叶泡在杯里,品茶喝茶的同时欣赏着茶叶本身的青绿,黄宾虹点满笔墨的山水,就像整个杯子都涨满了茶叶。而卢辅圣的山水,是另一种泡法,泡的是功夫茶,喝茶的杯里已经看不到茶叶,杯里只有浓郁芳香的茶水。看黄宾虹的山水,却像喝绿茶,既赏叶又品茶。看卢辅圣的山水,却像喝功夫茶。
卢辅圣素不沾酒,也不嗜茶。他会喝茶,但决没闲功夫喝功夫茶,然而他给人们奉献出的作品却仿佛是最讲功夫的功夫茶。
上世纪末中国画坛曾有“笔墨等于零”与“没有笔墨等于零”之争,曾牵动整个画坛。卢辅圣的山水画,可以说是“零笔墨山水”,但并不是“笔墨等于零”的佐证。茶水总是用茶叶泡出来的。把“茶叶”和“茶水”分开来,滤掉笔墨是卢辅圣的山水;和着茶叶喝茶,看着茶杯里的茶叶,画里充塞着笔墨的,是黄宾虹山水。一个是笔墨加法的大师,一个是笔墨减法的高手。黄宾虹完整的作品,其笔墨应该是无以复加的;而卢辅圣也许是想把笔墨减到无法再减为止,纯净得像一块水晶,若无若有的透明而有宏大的体量。一个是“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广袤;一个是“去净杂芜绘纯真”的透彻。
把卢辅圣山水称为“无笔墨山水”,但不等于无技法无传统,就像功夫茶的茶杯里虽然看不见茶叶,但它所消耗的茶叶的量却是很大的。这叫有技法、无理法,“有法之级,归于无法”。卢辅圣是传统底蕴非常深厚的画家,他早期的画,笔墨功夫便非常了得。到他的零笔墨山水,如羚羊挂角,无笔迹可求,如万里晴空,偶尔有几丝薄云飘过。
中国绘画一般分法、理、道三个层次。卢辅圣的画,有法无理,即从法的层面一跃而至道的层面,他的山水技法是“无法之法”。精练的笔墨技法,简约到只剩下隐隐的线和淡淡的色。单纯的视觉符号只保留着山的胴体和云水的气息。他把山石、树木、花草、舟桥、房舍统统去掉,使山水成了一丝不挂的“美人”。如《叠嶂西驰》、《平芜》等最为典型。他笔下不施粉黛的山的表情,不着衣饰的山的肢体语言,都会让受众安静下来,并且卸去厚重的心的包装,以赤裸面对赤裸!
回看黄宾虹的山水,像一位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甚至长满了老人斑的尊者,一脸的沧桑,一脸的智慧,他深邃、沉着、凝重丰富甚至有点苦涩。他时而侃侃而谈,时而仰天长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透的理。这一切都暗合传统知识分子的心理投影。所以黄被纳入文人画的典范并被推崇,甚至被偏爱。而卢辅圣的山水则如肌肤冰清玉洁的古典知识女性,一脸的端庄、一脸的肃穆,它沉静、敏感、委婉、飘飘欲仙、楚楚动人,甚至也有点闷骚。它散发出的气息时而如笛声悠扬,时而如琴瑟激越,有经典的古乐,也有西方的交响。它被懂得“奢侈”的人奢侈着,并将被越来越多的人懂着,偏爱着。
概因卢辅圣和黄宾虹他们的生活阅历知识修养不尽相同,山水画风格面貌迥异而对称。但是在文化配方相同的染缸里染出的文人画家,只不过卢辅圣的思想里多了一味现代西方观念的香饵。遍看黄宾虹与卢辅圣的山水画,前者是繁复浓烈到极致的代表,后者是恬淡幽静到极致的个例;前者是阳刚苍茫的典型,后者是阴柔婉约的范例;前者是伟岸宏大的,后者是宁静清远的。清人笪重光《画筌》云:“气势雄远,方号大家。神韵幽闲,斯称逸品。”黄宾虹,是我们一致公认的大家,读一些黄宾虹笔墨较简约的画也可称得上逸品;而观卢辅圣的山水,也会立刻蹦出“逸”的感觉。
大家都说卢辅圣的画好,但很多行内人也说看不懂。在本文即将完成之际,偶翻五代荆浩《笔法记》,有一段正好可以作为注解的:
“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
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
思者,删发大要,凝思成物。”
笔笔用心,不拘泥于生活中的表象,用最简便的方式,把“看不见而应该看得见的东西变成现实中的可见物”,(辅圣自序语)。隐现实繁杂之迹,立备仪不俗之形,删繁就简,“不质不形”,“搜好创真”,每一笔都凝聚着作者的思想情感,卢辅圣的画,把荆浩所言的气、韵、思三字,字字都得到了落实。这样的要求,荆浩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而卢辅圣,却以他老农般的勤劳,大匠级的技艺,博学者的睿智,树起了供人心游神驰的独特山水。
大足赞云:风行雨过无迹处,奇峰忽现云起间。
蒋天耕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