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收费站向左,不久便看到远处田塍间有座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小墓。四周用石栏围着,墓前是方形水池,水面映着天空,静悄悄的。墓后是苍松,树不高,但也有些年头。松树后面远处是山。在墓地左侧不远有座陈独秀纪念馆。
二层灰砖小楼,馆内陈列着陈独秀主编的杂志《新青年》,与他写的书法,还有过去用过的老家具。房子有些旧,一股股潮气,有些地方墙皮已经脱落。我觉得这与陈独秀为民族所做出的贡献相比,后人对他太不敬了。
去年春天,我系接受了安庆市文化局“独秀园”畴建处邀请,参加了园区改扩建工程中雕塑陈独秀像的创作。雕塑坐落在园区中轴线上,建筑师设计时,要求总高12米(雕像高9米,基座3米)。完成后雕塑6米,基座3米5。组织方面要求表现“五四”时期的陈独秀。此项目是邀标。当时被邀标的除了我们,还有:早年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的李先生与当地的一位雕塑家。
这尊雕像具体落实到由我创作,前后花去近一年半的时间。作者很想做好,但水平有限。在创作过程中有几点体会,想写出来与大家交流。
收集资料,理解要表现的人物。在安庆期间,我拜访了多年从事陈独秀研究的陈独秀孙女陈倡朴。她推荐我读陈独秀写的文章并提供了一些照片。此外,我同时读了“五四”运动的某些文章,以及能找到的有关陈独秀的传记。还找了一些反映那个时期的影视资料,如《开天辟地》,《李大钊》、《孙中山》,等等。因为陈独秀在历史上的特殊性,多年来研究他、介绍他的书,文章很少。就是有关那一时代的研究资料,也在删除或回避他的存在。现在来恢复他的形象有难度。为了寻找有关他的性格和体貌特征的一些具体生动的资料,我想到查寻陈独秀同时代其他人的一些史料,看看在他们眼中陈独秀的样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确实找到了有意义的信息。
如张国焘著《我的回忆》中关于陈独秀性格的描写:“他非常健谈……往往要谈好几个钟头。他的谈吐不是学院式的,十分引人入胜。他往往先提出一个假定,然后层出不穷地发问,不厌其烦地去求得他认为最恰当的答案。谈得起劲时候,双目炯炯发光,放声大笑。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轻易让步,即不大显著的差异也不愿稍涉含混,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但遇到他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经人指出,他会立即坦率认错。他词锋犀利,态度严峻,像一股烈火似的,这和李大钊先生温和的性格比较起来,是一个极强烈的对照。”
《徐志摩传》中徐志摩本人写他见到陈独秀的印象:“昨夜散席后,又与适之去亚东书局,小坐,有人上楼,穿蜡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颇似捕房’三等侦探’,适之起立为介绍,则仲甫(陈独秀)也。彼坐我对面,我谛视其貌,发甚高,几在顶中,前额似斜坡,尤异者则其鼻梁,之峻直,歧如眉脊,线条分明,若近代派仿非洲艺术所雕铜像,异相也。”
《陈独秀——风雨人生》(朱洪著)中谈到陈独秀的身高。“1922年8月9日,陈独秀第二次被捕,记讯问笔录,量了他的身高,1.63m,高君曼1.58m。”我把笔记分类,再仔细阅读,陈独秀的形象慢慢变得可感,可触了。从陈封的历史中挖掘出一位历史人物形象也是件有趣的事。
对主题性纪念像创作的理解和对陈独秀的表现。一谈到室外人物纪念像就能从先生们那里听到一些他们的经验或理解:比例应该怎样,腿应该拉长,体面应该加强,概括,等等。我总觉得艺术要成为一种固定的套路,这种艺术便没有了生命力。在陈独秀纪念像的创作中我想从他的一些特征,一些具体性出发,对过去套路有些突破。陈独秀本人个头不高(1.63m),身材不很健壮,但却是极具张力的人。他的思想与千百年来的传统思想的反差可想而知。我想把他表现成“挡路的”或“反叛者”的感觉。两腿分开直立,头、胸、髋之间的三度空间略有转动。一手下垂握书;一手撩起衣摆,支在腰间,顺着身体的动势,头略有倾斜(他的习惯)表现他的傲骨。紧身西装,裤角略微吊起,衣领高耸直抵下颌。整体效果给人一种简明俊朗,有点霸气的感觉,带有上世纪初期追求西化的文化人气息。
两米的定稿完成后,安庆方面请来全国城雕委的一位老先生把关。仔细看过后先生提了几点意见。一、陈独秀塑像显年轻,也“紧”了点。虽说他当时四十出头,但不同于现在。他是处于“五四”运动这种大变革时期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人应该更成熟,沉稳。除头部做适当调整外,躯干,手臂,腿等的身体体量要加大。西装的款式有西洋式和日本式之分,可再研究。从大型纪念像的要求上,特别是表现这样一位划时代的伟人体量上应该有所强调。给人们感觉形象很重,站在那里很稳,像一座山一样,推也推不动。裤角要下放。虽说是当时的时尚,但应考虑现今人们解读起来的感受。放下裤角、腿的形体会更通气,增加雕像的力度。比例方面也不够。苏联的大型纪念性人物的处理有8、9个头的比例。虽然苏联人身材高些,但陈独秀雕像也不能太写实。应在真实的基础上再加长,符合室外纪念像的视觉真实。放大稿之前利用扫描数据建模,拟摹似现场的感觉,我系的一位老先生提意见,也建议拉长。虽然人是矮个子,作品放在现场不能给人感觉是病态的。但我想处理成过高的个子也不对,这就偏离了他的基本体型特征。看来关键把握的就是这个“度”。苏联的列宁像、我国的邓小平像,处理好的都是这样。几座不同方法调整的效果比较下来,选择了一件:拉长近7.5个头的比例。拉长的部分在下身,腿的部分。按照专家们的意见修改,我觉得与自己原来的追求,似乎渐行渐远。
今年9月初铜像落成。当吊机把铜像吊装到3.5m的基座上的那一刻,我在现场的第一感觉:要是头能再小些,腿能再长些,效果会更好。这好像证实了先生们的预见。我想了很久。穆希娜曾把纪念像归结为两类:一类是表现“人物是谁”;一类是表现“人物对社会的意义”。落实在陈独秀像的创作上,在这样的场所之中,表现“五四”运动时期的陈独秀应该更强调他的社会意义,也就更应该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加强处理。也许在庄严的墓地,空旷的场地;高高的基座,超人的尺寸,这一切已经规定了人物雕塑的创作模式。我这一辈所处的情境,形成的观念与先生辈有很多的不同。一方面创作室外纪念性人物没有经验,一方面又在寻求表达自己对历史人物造像的不同理念。
套圈放大。放大,现在依靠扫描技术,比照过去套圈的方法要精确多了。有些同行对套圈非常依赖,觉得放大很容易,只要把隔片之间填满泥,塑造也就差不多了。我放大时请了两位朋友帮忙,但做出的结果形体缺少意境,没有表情。因为他们没参加两米定稿的创作,不能理解我在造型中成形时的想法,做起来只是照着葫芦画瓢。
放大正稿与制作两米定稿有很大的不同。放大时人站在脚手架上,好像进入到雕塑之中,看到的都是塑造的局部。泥塑时注意到形体饱满,而形体间的对比关系却很难判断。我觉得制作过程仍然要强调从大体大形一步步做进去,而不是从具体到具体,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住整体造型的张力。头部的放大更难。虽然分片间隔很小,但人们对面部细小的差别,都会有明显的感觉。我觉得要靠套圈放大,更要依靠眼睛。两米定稿的创作,只是想象着大稿时的效果。还不是十分有经验的话,做大稿时的观看是最直接的。我认为放大的过程是一次再创作。在条件上还应该强调有较好的光线和方便退远看的距离。
翻制后修模也是一次很重要的调整机会。翻制好的玻璃钢放大稿放置在室外,接近雕塑将要安装的状态,观察在室外环境中阳光照射下雕塑的效果,这时会发现问题。比如艺术效果,形体比例、体量、形体的强度,等等。这种调整很直接,基本预知将来现场的感觉。陈独秀像玻璃钢翻好,胸部有较大的改动,在阳光下,雕像胸腹部形体很弱,开始时还错以为翻制变形。
雕塑的制作与研究或准备。大艺术家一出手,什么东西都在了。我没那水平,只能依靠勤奋朴拙。每做一步多花些时间准备,是很有帮助的。就像演员要熟悉剧本,吃透角色。“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做历史人物像,可参考的照片不会理想,不是在光线下看不出空间形体,就是照片与照片之间都不一定相像。不仅是做像,还要使得形像符合整个雕塑的表现,造型上也要有所处理。要敢于试,多次尝试,会做得满意。不仅可以成为再放大的依据,还会理解造成这种表现效果的成因。衣纹,不参考模特儿做会概念,空;照着模特儿做也容易跟着模特儿走,效果会很碎。能多摆几次动作,换人摆,甚至还可以找些老照片,生活中原生态的东西更生动。这样选择,容易做得符合衣纹规律,衣纹又有助于造型上的表现,还可以有生动、有趣味的样式留存下来。雕塑制作包含着方方面面,有造型上的考虑,又要贯气,还要把制作时生活的东西保留下来,在制作外花功夫,做起来有内容,还轻松。
创作陈独秀纪念像,促使我重新去看我的前辈的作品;前苏联雕塑家的作品;南斯拉夫、英国、美国、南美雕塑家的纪念像雕塑等。也让我感到与他们的成就相比,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
我还觉得,纪念性肖像雕塑的创作,仍然可以成为今天雕塑家追求的事业。它不仅要求有高度的技巧,还可以体现这一时代雕塑家对待人物的观念,以及处理。还可以和我们艺术学院所受到的训练结合起来。
我们正经历着雕塑大发展的时代,希望在肖像雕塑创作方面出现我们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