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和几个朋友在一起闲聊,偶尔翻开一本俄罗斯现实主义新生代系列画册《哈米德·蕯甫库耶夫》——一位俄罗斯画家的作品集。其中有一幅10×20厘米的画,名字叫做《两个月亮》。确切地讲,这幅画更像是一幅素描或者创作草稿,也可能是一幅插图。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幅画打动了我,让我爱不释手,感慨万千……
这是一幅悲壮而又凝重的画面:在冰天雪地没有植被的高纬度疆域,一位被砍断双腿昏迷不醒的战士,静静地躺在北极熊的怀抱里;三只狼仰天长鸣,另外还有一只正为战士舔着断腿的创伤。长长的投影使得整个画面凝固了;一只悲哀的乌鸦,站立在耸立的战剑柄上,无奈地对着天空中一黑一白的两个月亮张望着;一条蛇,徐徐游向受伤的战士,鲜血沿着剑刃缓缓地汇入河流,河水里几只神秘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显然,这幅画是表现战争。是一场谁与谁的战争?人与自然的?与恶魔、或是黑暗?画面上没有具体的表现。很清楚的是,让我们感受到这里遇到了一股强大而恐怖,威胁到生命、令人窒息的神秘力量。它使得人、熊、狼、乌鸦等一切生命都能聚集在一起,彼此关爱,相互协助。这幅画表现出残酷的自然环境,对生命的考验与摧残。让人有无限遐思……是否俄罗斯特殊的地理位置及恶劣的自然环境,迫使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自然与生命的哲理?《两个月亮》,凝重、不安、寒冷、苍凉、无助。这是对生命与自然的思忖;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还是对生存的疑惑……小小的画面变得越发厚实,沉重得让人窒息。在今天,它是一件难得的、让人感动的作品,是一幅真正的绘画。
我认为《两个月亮》可能是根据俄罗斯某个神话故事创作的,它讲述着一段沉重悲壮的历史。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多层的想象空间。它把人与禽,甚至人与兽不可思议地编织在这个空间里。它浓缩了众多不可言喻、又不可轻易解读的神秘元素。
在今天的读图时代里,图示、卡通已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表达方式。我们经常被单薄的、平面的、零碎的信息所淹没,无暇加以思索,故而铺天盖地的图像信息转瞬即忘,毫无印象。而《两个月亮》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图解或图像。它亦非是在简单地描绘某个场景,某段情节;它浓重、厚实,充满生命力,其独特之处,是它拥有一种真正绘画的品质——凝聚生命。
几个月前我做过一个浮雕头像,是写生作品。我一直认为写生应该是一个体验过程,一段生命体验的过程,一段体验生命的过程;写生作品应该把握生命体验过程和体验生命过程。但是,对着照片制作雕塑就如同面对一个瞬间,是面对几百分之一秒的图像瞬间。很明显,瞬间图像无法浓缩体验生命和生命体验过程的内容。所以说好的写生作品往往比照片更像对象、更有魅力,更具生命力。因为它是对生命的把握,是生命的浓缩和凝聚。
凝聚生命的艺术作品可以触动心灵。雕塑和建筑通常被称之为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时间的艺术是浓缩生命和燃烧的艺术。被誉为凝固音乐的作品,是因为它们同样包含了浓缩生命的过程。是凝聚生命的艺术,而不仅仅是一个好看的动作、一个动人的情节,一个精彩瞬间图像的定格。
凝聚了生命的作品是真诚的,真诚的作品是感人的。为什么好的艺术作品历经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仍备受人们的喜爱敬仰?也许就是源于它们是艺术家面对生活、面对人生最真实情感的流淌和宣泄,是内心真挚情感的表白,是心灵的述说,是灵魂的折射。它会展现心灵,它不可模仿,难以替代。艺术作品会忠实地将艺术家的心灵呈现给观众。欣赏艺术就如同在品读艺术家的心灵,他内心的幸福与痛苦、矛盾与彷徨都夹杂其间,一览无遗。
我们现在身份太多、太不固定。身份多就容易矛盾、就容易模糊,思维也会不连贯。这种状态下产生出来的作品,会呈现出跳跃式的倾向。这样的作品放在一起是自相矛盾的,这是人格分裂者的作品。长时期以来艺术家没有真正的个人空间,没有真正的独立思考,没有自由的想象,失去了独立判断的能力。把艺术创作公式化、概念化、逻辑化,使艺术失去了心灵的支配。艺术家不再需要真挚的情感,艺术作品不再具有生命。如果一个所谓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太顾惜名利的诱惑,使得他不能跟随心灵的引导而变得墨守陈规、不敢变化,那可以说他的艺术生命已经死了。被金钱俘虏了、被名利俘虏了。他的作品毫无意义,因为他没有把真实的情感袒露出来。他丧失了艺术家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真诚、自由和创造。他如同丧失了味觉,要通过察言观色,依靠别人的反应来判断食物的味道,要根据别人的评判来决定自己的选择;人家说这是个好作品,于是他便开始分析这件作品里的各种数据。比例如何,色彩如何,光线如何,动态如何,等等。之后他得出结论:拥有同样数据的作品,才是好作品。然后再如法炮制自己的作品。他生活在如此营造的虚假世界里。他的作品不会感人,不会触动心灵。
英国艺术史论家贡布里希是我敬仰的人。他把米开郎基罗的作品《摩西》分析得非常精彩。所有分析的结果,表明这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例如摩西的手势,头的方向,等等,都有详尽的数据。然而,美术史告诉我们,米开郎基罗的作品《摩西》绝对不是依据贡布里希的理论数据创作的。而且今后任何人,也无法根据这样的数据创作出如此伟大的作品。贡布里希的伟大之处在于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理论。他是位拥有艺术天分和艺术感觉的杰出理论家。他有独特见解和判断能力,虽然他的理论不会指导我们创造出如《摩西》般的伟大作品。真正的艺术家敢于在第一时间品赏鲜活的艺术,可以凭借自己的感觉来评断。他们并不全然依据某种理论创作,而更需要的,是跟随自己的心灵——自由、真诚地去创造。
不久前观看了意大利雕塑家克罗切蒂的个展。他让我感动,也令我激动。他的雕塑质朴无华。看他的作品,就好似翻阅他的日记:我仿佛可以看到他每天的生活——对生活的热爱;可以亲耳听见他的诉说——对艺术的理解;可以深切体会到他的执着——对艺术的追求。在欣赏的过程中,我们好像已成为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这些呕心沥血的作品是克罗切蒂一生最真实的演示。它是浓缩了生命的作品,是真诚感人的作品,是触动心灵的作品。
有些作品像一部史诗,有些作品像一场演说,还有些作品像一个宣言。我更欣赏如同日记的作品,就像克罗切蒂的日记般的作品。虽然每段日记并不完整、亦不惊人,甚至并未讲述出一个完整而精彩的故事。可是,如果把这些日记般的作品摆放在一起,就会阅读到真实的生活、情感和力量。
愿我的作品能像日记一样真实地记录我的一切。
2007年于杭州
简 历
翟庆喜 男 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雕塑学会会员、浙江省雕塑家协会理事。
1966年生于中国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1985年入学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五年制本科
1990年毕业留校任教于雕塑系
1992―1994年攻读浙江美术学院首届助教进修班
1994―1998年攻读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在职硕士研究生
1998―1999年法国巴黎艺术城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