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绘画的选点与造境 ■吴 杨
Ⅰ陈磊的画要慢慢看,挂在那,溢开清雅素静的气息,悠然而淡泊。画面构成简洁,笔墨皴擦工细,意在寻求某种远古绝唱之余韵,某种自然气象之灵性。他的画以淡墨为主,局部突然用浓墨冲一下,浓到发亮,强化通透、亮堂。陈磊一定会成为画石的高手,尤其对太湖石情有独钟,那是一个大孩子的玩具,千奇百怪,巧夺天工。他笔下的太湖石灵秀舒展,诸多变化,北方话叫“窟窿眼张”,大眼瞪小眼,正是画面的气通与活络。在年长的朋友眼里,总拿陈磊当大男孩,阳光男孩。他个头不高,眼睛又大又亮,清沏而率真。我同他交往有年,当再次坐在他的车里,行驶于杭州繁华的街区时,心想,这个人的魅力和特质是什么呢?答案是“阳光”!他是如此的豁达、自然、真实,总把心扉敞开来,待人以诚。“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老子说,减少私心,降低杂欲,不学投机取巧的东西,因而才无所忧虑。当今社会名利场无所不在,多少诱惑?难得陈磊不急不忙,怡然自得,随意而率性,真是修来的好性情。
Ⅱ1967年,陈磊生于杭州,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小学教师,自幼家住武林门,那里人烟稀少,当时还远离市中心,上小学要走很远的路,没有车,也没有好玩的地方,就一条河,联通西湖、运河。河里有很多鸭子,也有船。少年陈磊喜欢水,叠一个纸船放在河里顺水漂流。牛皮纸可叠大纸船,其余纸张可叠小纸船。大船、小船组成一个船队顺水漂流,“陈船主”在岸上一路跟随,遇到水流湍急,纸船扎下桥涵,瞬间不见踪迹。
武林门有条胡同长约百米,墙高四五米。胡同里住了五六户人家,包括陈磊家。墙,这面大墙,成就着一个少年的画家梦,从小学到初中,陈磊一直在墙上画画,画些兵器啦、军舰啦,也试着画人物。用粉笔起稿。画完了自己看看,不满意刮掉重画。静静的巷子里无人喝采,他习惯于寂静、悄然,不事张扬。此种环境、氛围,又恰与他的家庭背景谐调一致。他们家族里既有共产党员,也有国民党高官,仅红木家具就堆放了三间屋,后来被没收了,又说要发还,家中长辈表态不要了。不要了反倒轻松了。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环境和家传促成陈磊之坦然、豁达,与世无争,拥有一颗淡泊宁静的心。成家立业评职称,单位啥时分房子?没一样能让他着急上火,怎么着都行,只要能安心画画,静静地读书就够了,其他都是奢望,有没有都行。
陈磊在武林门的胡同里一直住到上纪纪80年代中期,老房拆掉了,搬进了楼房,送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老房给予的滋养和梦却会伴他一生。清清的水流、古老的城门,寂静的原野和高高的院墙,无不永久地留在心中,并在其后融入他的作品,或具象或意象地构建作品的质地。
爱画还要有机遇。陈磊读初中时,赶上杭州美协举办业余美术学校,聘请卓鹤君、杜高杰等人担任授课老师,一批名家参与办学,形成非常强的师资力量,水平高而且其为敬业,对学生极端负责,从如何画好一根线条入手,引导学生打好绘画基础,遵循陆俨少先生所言,做到了第一口奶非常纯正。卓老师当时只有三十几岁,浙美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同时在业校代课达数年之久,不计任何报酬。杜老师不仅自己授课认真,兢兢业业,还邀请其他老师前来授课,确保办学效果,促成一批优秀学生脱颖而出,陆续考入浙美,像张谷旻、何加林、林海钟、陈磊等人。陈磊于1990年考入浙美国画系,班主任是卢坤峰先生。卢先生给陈磊的工笔花鸟画打了高分,但他自己还是选择了山水,这个选择早在儿时沿河玩耍时便已确定了吧。还在业校期间,陈磊用一种糊窗户的桃花纸画画,一心想把所见到的最美的情景画出来,写生的同时兼顾临摹,直到可以临摹一幅名画了,可以报考美院了,可以按照老师的要求完整地创作一幅作品了,打好基础,以后的路怎么走都会走下来。
Ⅲ陈磊入学时,卢先生很快要退了,年龄到了。童中焘先生还有十几年,追随名师习画在他看来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他也曾目睹陆俨少先生现场作画,记忆犹新。老先生们豁达乐观,学问深厚,堪称一代楷模,影响足可弥久。陈磊读到大学二年级时,班主任换了陈向迅老师。陈老师年轻,任课以外,带领学生外出写生,到苏州画园林,促成陈磊对园林的特殊情结,在习画的特定阶段,下意识地认定这个切入点,一画就顺,请教于陈老师,也说画得好。江南园林,小桥流水,亭榭回廊,自此接续了武林门居家时留在心头的念想,倍感亲切,百画不厌。
同中国画一样,园林文化也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给你一栋高楼大厦或是一座园子,你会选择哪一样?社会高速发展,人口急剧膨胀,建筑的集约式发展、扩张在所难免,造就了大量的垃圾建筑、短命建筑,一些建筑的寿命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浪费惊人。相比之下,以园林为代表的古建筑经久不衰,令人从心底里赞叹其造化之功。园林,确乎是立体的画、有形的诗。在这里,一草一木,一折一返,一明一暗,无不恰到好处,巧夺天工。一条走廊过去,又是一片天地;一面墙壁背后又是一道景致;一扇窗户望去,又是一番变化。穿插变化,错落有致。叠山理水,别有洞天。凡园林一定有水,没有活水也会有一池碧波,杨柳拢烟雨,石垒好成山。江南园林常见寿山石、灵壁石,尤以太湖石当家。太湖石出自环太湖地区,乃天然之物。以此推断,太湖形成于陨石撞击吗?太湖石乃撞击时迸溅开的碎片么?非有天功,难得奇状。一块上好的太湖石必须具备透、露、瘦等特征,还要再加一个字是“丑”。
园林的历史源头在哪里?阿房宫是最早、最大的皇家园林。圆明园则是园林文化之集大成者,除了汇集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之奇思妙想,诸般景色,也一并吸收了西方园林的某些特色,收藏了大量西方珍玩,展示了人类文明发展中的种种成果,绘画便是其中一项成果。除了雕梁画栋,大量的实用美术以外,园内更收藏了大量国宝级绘画作品,古人为一幅画能专门建造一座房屋,精心保护。像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卷》、《洛神赋图卷》等都曾藏于园中,后被英国入侵者掠夺,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就其影响和知名度而言,最富传奇色彩、口碑相传者,莫过于《红楼梦》所描写之大观园。“大观”就是应有尽有,曹雪芹以其博学将一个复杂社会的缩影展示于一园之中。也由此,园林艺术与世态炎凉密不可分,世人更乐于将园林看作大千世界的一部分而非单纯的古建筑。
尤其江南多园林。南宋定都临安,文化中心南移,官僚士大夫与富商大贾造园之风盛行,非往昔可比。扬州、杭州、苏州一带的园林,争艳斗奇。杭州凭借西湖,造园先得天机。苏州园林则兼容并蓄,其精美绝伦,天下无双。
Ⅳ陈磊画园林自会由西湖就近取材,抬腿就到了,“曲苑风荷”、“平湖秋月”、“花港观鱼”,这些景点经常去。同时,他更多地、更直接地受益于苏州园林,把苏州的园林画遍了,有的园子、特别钟爱的景点更是画过多次。拙政园、网师园、沧浪亭、狮子林、退恩园等,都曾多次写生,一画再画。上海的豫园也曾去过多次,熟得很。走进园林,犹如打开一部大书,急于阅读。古人做园林也是做学问,以此设计自己的生活,首先是悦己,让自己快乐,其次才是悦人。读书、作画不也是如此吗?重
在喜欢、热爱,感觉这个事适合自己,乐在其中也才有情在画中。陈磊画园林,抓住一个“静”字,一石一亭,丝竹掩窗,以精巧的笔触营造悄无声息、闲和静美。园林本是休闲之所,是官场沉浮后的侥幸,商场打拼后的放松。它们当初的主人精于自然提炼,设计模山仿水,分明渴望安宁,以利修心养性。生活中拥有宁静和绘画时享受宁静在当今并非易事,陈磊却做到了,得益于他的性情,也得益于他的境遇。他乐乐呵呵,不紧不慢,不事声张,没听说有什么好事他能跑在前头,可也没听说哪件好事最终把他拉下了,师兄们有的他也会有,不惑之年照样可以读研考博,千年不遇的好时候被他赶上了。更难得他的好性情转化为好人缘,导师乐得提携,师兄总是帮衬,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天时、地利、人和促成他现今这种心态,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乐呵呵等待老天成就。而这种心态特别适合画园林。别人一天画三张,他则三天画一幅。一笔笔纤尘无染,一年年营造佳境。我曾试着同他讨论,加强画面的色彩感,适当考虑市场需求。也知他不为所动,必定坚守学术标准。画了十几年园林,还会画下去。他不局限于某一具体景致,而是裁剪一些内容重新设计,画他心目中的园林,也即自己“造园”。博观约取求纯粹,松风水月孕精神。从而达到享受园林,享受绘画之境界。
陈磊画园林是种情不自禁地走近、融入,因而特别投入,也因而成就着画面的洁净、亮堂、素朴。一个“静”字是其状态,一个“纯”字是其心性,构筑着陈磊的绘画空间与质地。他不想过早定型,而力求不断变化。一座园林,涵盖了众多学科,美学、哲学、植物学、建筑力学,等等。笔墨表现须相应地体现多样性要求,一知半解画不好园林,功利世俗也画不好园林。毕竟,绘画要求反映内心世界,境界有高低之分,笔墨有相应差异。笔精墨妙要靠点滴积累、不懈追求。超前须以滞后为条件,潜心学问,功到自然成。陈磊的方法就是咬住基础,注重细节,努力锤炼基础语符,一块石头,一棵树,努力把它画精到、画纯粹。精到、纯粹古人是有标准的,技术是可以做微观分析的。陈磊追求笔墨要透、要洁净。董其昌的作品就很透、很亮,像玉一样。黄宾虹家族内有人擅长加工徽墨,有助于黄老对墨的理解,分寸把握恰到好处。首先是材质,要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并始终不渝地追求它、驾驭它,使之为我所用。从选墨、研墨到用墨,做到一丝不苟。墨分五色,浓淡干湿,陈磊醉心其中。通过墨色浓淡表达对园林的理解,捕捉深层美感,营造悠然、雅逸、简静的氛围。
陈磊画园林也是他需要的一种学习方法、学习途径。园林是传统文化的立体化写照,是打开在生活中的大书,你可以走马观花地浏览它,也可以作为一项爱好细细地品味它。拙政园里有一个扇形的亭子叫“与谁同坐”。退恩园这样的名字背后肯定大有文章。更有园中的对联、碑刻,咏不尽的人世箴言,道不完的古人学养。置身其间,能无熏陶?一方面是园林这样一个实物督促,一方面是浙美那样一个学术重地,崇尚宋元精神。从两个方面构成陈磊习画的大环境。宋人尚法,元人尚意,这条文脉梳理清楚了,你就知道路在哪里。在这条路上,不难看到大师比肩。李可染先生就是画园林的高手,不要说他那些大作、名篇,像《颐和园扇面殿》、《虎跑泉》之类的写生稿,一样匠心独具,精美绝伦,令人惊叹。童中焘先生也是画园林的高手,运笔使墨高古而传神。陈向迅老师笔下的园林在造型古拙的基础上,嫁接了灿然丰沛的现代色彩观,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师兄辈,谷旻、加林、海钟等人也都倾心园林,看似相互借鉴,到底各有追求。这样的环境和群体也将陈磊带起来了。他的选择,是生活的给予,是师长们的促成。他为人随和敞亮,满怀感恩之心,并以这种心情作画、求学,不断地有所发展、提高。
陈磊的园林富于学术追求,擅长诗意化表达,他将这种表达概括为“山水画的空间观”。中国山水画的动态精神,也即“气韵生动”,最终要通过独特的空间意识表现出来,通过动态的观照法来表现、组织景物,构建画面气象。它需要我们用心灵的俯仰看待空间万物,在有限中见无限,又从无限回归有限。空间中渗透着时间,时间率领着空间,故而时空合一。他写道:“绘画本身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以心目而成之’的创作历程,一幅作品是对事物认识程度的证明。心灵的力量驱使精神不断地拓展空间观念。而这一切是由心灵的宽窄决定空间大小和认识程度(陈磊《中国画山水空间观》)。绘画当然要解决画什么和怎样画的问题,解决“传移摹写”到“骨法用笔”等多个层面上的基础要求,最终实现“气韵生动”。气和韵又是什么呢?是作者精神风貌与笔墨气象的完美统一,有什么样的见识与才情,自会有什么样的绘画语言。陈磊写道:“山水画以诗的意、趣、情为启行,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宇宙的深境,从而将诗意感落实于画面中,使山水画在诗味的反复吟咏中趋向动态体验。”
Ⅴ我很难掩饰对陈磊其人的由衷欣赏。我接触的画家越多就越是欣赏他的风格,深感还是年轻好,那么磊落坦荡,朝气蓬勃,绝少私欲。“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说,高尚的德行在于遵循道呀。我曾向他提到一位市场走红的名家,认为以陈磊的条件,可以试着换一种风格,不妨向市场靠近些,孰料他对此人一无所知,当然对我的好意也不置可否。他,还有他的师兄林海钟等人都是这种秉性,盯紧宋元山水,盯紧范宽、李成,紧盯他们导师、浙派山水中的一些顶尖级人物,在师传统与师生活的契合点上潜心修行,渐行渐远。
每次到杭州采访,我总要到西湖岸边少憩。我曾到过的景点有一片水杉林,遮天蔽日般一团蓊郁。我曾种过水杉,因为干旱少雨,300棵水杉苗全军覆没。西湖岸边的这片水杉林是多么地茁壮啊,有种嚓嚓啦啦,唰唰腾空般的气势,虽粗不过腰腿,却高可足以擎天。挺拔缘于竞争,长得高才能长得壮,更多地享有阳光。难得相对弱小者决无气馁,一样挺拔凌空,毫不示弱,也许正是这种你追我赶之势成就着杉林的茂盛。这使我联想到陈磊以及他的师兄们,今天你走红,明天他走红。今天你读博,明天他读博。正如水杉拥有西湖一样,他们拥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深造环境。陈磊对此倍加珍惜,潜心学问、不骄不躁,则他拥有的天空自会广阔而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