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画大要,要去邪甜俗赖四个字”。这是元人黄公望在其《画山水诀》的结尾说的一句话。我每读至此,未尝不三复而叹息。近来感于时弊,又有新解,以为“邪”、“甜”、“俗”、“赖”四病,实际上皆与对待传统的态度有关。
“邪”者,师心自运,漠视传统;“甜”与“俗”乃同一问题,表面化理解传统;而“赖”则是食古不化,甘当奴仆。传统与当下之间的矛盾,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必须面对,厚积而发、借古开今的道理也是人人懂得,然而以雅正为尚,依中道而行,却似易实难。
观王来文的写意花鸟画,有清隽纯和之气,而无邪甜俗赖之习。究其原委,即在从正格入,以雅逸出。于法度中寻空阔道理,于超迈中下切实工夫。
王来文曾对笔者提及,写意绝不是“随意”,也不可轻言“率意”。 所谓“无意于佳乃佳”,指的是创作的最高境界,并非探索阶段的目标。所以,他强调用学术的高度来要求写意画,他目前的作画过程是“讲究”的,是“用意”,乃至“炼意”的。“画写意画很快,很容易,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画画需要激情,但一个画家的成长更需要理性,需要对传统的真正意义上的尊重,需要专业的精神。每一个阶段解决什么问题,充实哪一个方面,用什么样的内容来充实,都应该进行冷静的思考。”
王来文的这种态度,放在今天整个中国画的背景中十分显目,且有着启发性的意义。
袁中郎曰:“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绔,遽为此态,便当笞责。”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过程。艺术的修为也不例外,从平正到险绝再到平正,“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然而,时下的许多写意画之所以流于空泛粗疏,其根本原因是在功利躁进的氛围下脚跟不定,企图走捷径,绕开传统,绕开笔墨锤炼与学养累积,殊不知中国画舍此并无他途。于是,以混浊为浑厚,以浮滑为生动,以丑陋为古拙,以破碎为苍老,殊不知这种草率荒野的“原始”阶段,与绚烂之后的平淡,超越法度之后的随心所欲,表面上相似,实则存在本质的差别。以华新罗之功力,尚有“求脱太早”之讥,遑论其他?
王来文对“笔墨”的理解颇有独到之处。他不仅注重书法用笔,注重“写”的状态,笔随气行,笔笔生发。同时,还注重每一根线条所表现出来的内涵,与画面的整体气息、审美感觉是否协调。他常常把未完成的作品挂在墙壁上,首先体味品咂其气韵、意境和情调,然后再静观其局部,并以整体气息为出发点来处理局部,调整技法,不断深入。王来文喜画紫藤、海棠、幽兰、蒲草、鞭炮花等植物,真切自然,色墨交融,情绪饱满,感觉新鲜。而他近期的一种纯水墨的新面目尤为值得关注,用笔精妙,墨分五彩,节奏奇宕,格调清雅,满纸充溢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文气、逸气。
王来文对写意花鸟画的章法亦有不同于他人的认识。他反对以“构成”来理解章法,却喜欢用“图式”一词。他认为中国画在今天的发展,不能忽视一个现实:处在“读图时代”的人们,在视觉经验和视觉需求上已经有异于前人。所以,他的作品,注重对视觉张力的把握,留意于笔墨与造型的相互独立、相互依存,乃至每一个点的运用,都关系到画面的平衡与节奏。显然,王来文敏感地意识到中国画创新的某种可能性和必然性,但他力图深入探究,寻求传统内核与当下审美之间的衔接和调适,而非快餐式的敷衍迎合。
笔墨之道,本乎性情。中国画是表现“心性”的艺术,写意花鸟尤为讲求创作主体的“性灵”,强调“以形写神”,传达主体的思想和情感。因而,画品与人品之间的内在联系不容回避,《图画见闻志》云:“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当然,此处的“人品”不仅仅是简单的道德评价,还应包括气质、胸次和学养。笔者以为,王来文的写意画能够不为时习所掩,入于大方与正格,并非偶然。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似乎是老生常谈。然而,读书行路所为何?为的是从知识与实践中形成思想,提升境界,否则,账房先生日书万字,贩夫走卒亦行万里。王来文无疑是一位带有学者倾向的画家,他的善于思考,他对个人修养的重视,对戏剧、影视、舞蹈、音乐等艺术门类不同程度的涉猎,以及在文艺界多岗位的实践经历,可以视为支撑他走得更远的独特优势。
所有的真艺术都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唯有突破严格的限制,达到理性与直觉的高度融合,才能获得大自在,“恢恢其游刃有余地矣”。
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规矩尽而变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