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论家郑朝访谈
受访/郑朝(简称郑) 采访/范达明(简称范)
时间:2007年11月28日(星期三)上午10:00—11:40
地点:杭州市河东路郑朝寓所
[范达明附记] 早就有考虑要对我们“美评会”中的老一辈理论家或史论家或批评家分别做个访谈——对象先确定为杨成寅、郑朝与徐永祥三位先生。后来干脆把这一研究课题列入了2007年度研讨会的议题中,以引起大家的共同关注与重视。在母校中国美术学院80周年校庆(1928-2008)纪念活动紧锣密鼓开展起来的日子里,11月22日我与张所照一同去看望过杨成寅先生。几天后,在11月28日,访谈先从母校同龄人郑朝先生开始。次日29日造访了杨成寅先生;12月11日对徐永祥先生的访谈也如愿以偿。后来发现,三位先生的平均年龄(虚龄)也刚好80,也与母校同龄。
从头说起,从校史说起
范:郑朝老师,我们“美评会”今年的年会想换届前先开起来。主题一是纪念追思顾问金冶先生,还有就是对我们自己的老一辈理论家成就的评价研究,以及对我们近年需要开展的研究课题的讨论。我们用一天的时间将这三个课题开展起来。你是我们“美评会”当中的老将,现在排在最前的四位,杨成寅先生年龄最大,你是第二,再下来是翁祖亮先生和徐永祥先生。我们想,在这次研讨会上,一个是你郑朝先生,一个是杨成寅先生,还有一个是徐永祥先生,对你们三位老前辈也来评价评价。我觉得你们三位先生老当益壮,早就超过退休年龄了,还坚持参加美术评论与史论活动,很令人感佩。明年就是80周年校庆,听说你还在编书——你是母校1928年建院的同龄人,请你谈谈你最近参与这次80周年校庆的工作;另外,谈谈你对当前整个美术评论工作的看法,包括浙江的以及你自己重点研究的一些课题等。明年校庆是重大活动,这些年你也一直参与了母校校史方面的工作,你先谈谈这个好了。
郑:我从头说起,从校史说起好了。
范:你参与校史工作,好像从母校庆校60周年——1988年就开始了。
郑: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在中学时期就写文章、画画,高中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后来考上美院——国立艺专,考了雕塑系,成绩还可以,第二名,还有奖学金。当时革命运动如火如荼,我们这些热血青年都投入到里面去了,没好好学习,雕塑没学好。
范:你说的还是解放前的时候。
郑:我们那时是解放战争时期。我是1947年考进的,那时学生运动轰轰烈烈,不得了。我们都没好好学习。那时我还被选到学生会里面当学术股股长,忙得不得了。出刊物,各种东西都要文字,美术的、诗歌的、文学的、漫画的各种刊物很多的。1949年解放之后我就当兵去了,还去文工团呢,在那里写剧本,写快板。
范:那时候没有画画,搞写作了?
郑:是啊,后来从部队下来回到学校,就来教书,就教附中语文了。
范:当时你是我们62班的语文老师。
郑:还好这之后没写文章,没投稿,在老老实实教书。当时如果写文章发表了,“文革”当中你们就要来整我了。
范:不过附中老师那时候好像挨整的不多。
郑:如果当时发表了文章是很讨厌的。
范:1957年“反右”的时候你也在学校啊,已经在教书了?
郑:那时候也很“左”的,那个“左”的东西那时就盛行。刚解放的时候,我们也要求进步啊,革命啊。“文革”结束以后到大学部教《艺术概论》了。有些人知道我会写文章,就来约稿,当时《杭州日报》、《浙江日报》以及《浙江画报》三个报刊都邀我来写美评文章。那时展览不多,因为有邀请了,也就写了,发表的也多,当时,恐怕我是浙江美评写得最多的人。有一次我听卢鸿基先生说我们学校的校史,我虽然也是学校出去的,但对校史一无所知。有些人说学校是形式主义大本营,在“文革”当中又是被说得黑得不能再黑了,一概否定了。那么这所学校到底怎么样?卢鸿基悄悄地跟我说,当年学校可不得了的,出了哪些人才,现在有名的都是我们学校的。中央美院的董希文、彦涵、罗工柳,搞雕塑的刘开渠,工艺美院的雷圭元、吴冠中,主要的教授都是我们这里出去的。他说培养那么多人才,有些也很革命的。他那么一说,我就想写翻案文章了。写了第一篇文章,给莫朴院长看了一下,他非常欣赏,马上推荐到《新美术》学报去刊登了。
1986年当校史组长,开始编第一本校史文献《艺术摇篮》
范:您编校史那时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初?
郑:上世纪80年代初,那是我第一篇校史文章,是在《新美术》上发的。这样就慢慢写,越写越有兴趣,所以到了1986年,学校准备1988年60周年校庆,就聘请我当校史组长。不久,编了第一本校史文献《艺术摇篮》,这本书因为是第一本,影响比较大,我看后来写近现代美术史的都要提到它,都要引用这本书的一些资料。
范:我们在北京开会,北京的理论家郎绍君他们点名就是要这本书,他们说《艺术摇篮》能不能给我一本,包括北京的一些机构。
郑:后来没有了,已经绝版了,我本来留了几本。到最后一本,我想不能再给了,我自己要留一本。后来朱德群来了也要,没办法,给他了。那时候还比较宽松,领导比较好说话,宋忠元是主编,放手让我自己一个人搞。以后70周年校庆时也搞了一本。
范:好像附中也搞了一本,绿封面的。
郑:对,附中校庆65周年时搞了一本《艺术苗圃》,我也是执行副主编。《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是为70周年校庆搞的一本。以后搞了一本雕塑系70年的《雕塑春秋》。再呢,因为研究校史,分类的东西也去做了些研究,也编了一些书。比如说《西湖论艺》这本书也不错,是1999年为“林风眠百岁诞辰纪念”而编的,有上下册。从中可见,20年代末到30年代,我们这所学校的艺术理论,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
范:基本上就是国立艺专的,截止解放前的。
郑:还不是截止解放前的,就是初建十年的,属于“林风眠及其同事艺术文集”。另外又搞了些专门的东西,如2003年出版的诗集《艺海诗风》。我们国立艺专的诗也不得了啊——有艾青,自由诗派的头头,中国现代诗派第一号人物;有李金发,象征诗派的头头;再有像潘天寿他们的格律诗,也是水平非常高的,也是代表全国水平的。所以我们那么一个小小的学校,当时就二三百人,就诗词的角度来说,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哪个艺术学校都拿不出来的。一所艺术学校可不光是美术,由此可见,学校师生的素养都是很高的。我去拿一些书给你们看看。刚才讲到的书,这里只是一部分:第一本是《艺术摇篮》,这是校庆60年;第二本是《艺术苗圃》,这是附中65年的;第三本是《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是校庆70年。这本《今艺社集》是去年出的,今艺社是我们国立艺专内部的一个社团,已经60年了。这是专门写雕塑系的《雕塑春秋》。这本《烽火艺程》主要是写抗战时期。这本是《纪念夏朋》,她这个校史人物也是很突出的,中共党员,牺牲时才24岁。《艺苑星火》是写学校解放前的中共党史,是四个人编的。我写解放前的部分出版了,他们搞的都未能出版。解放以后的事你怎么出版啊?解放以后很多问题说不清楚。
范:这样有十多本书了。
郑:编著共有25本。
编撰校史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起了一点初创的作用
范:你在编这些书的时候,自己感触最深是什么?
郑:当然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本来我是不了解的,做了一些调查研究,做了一些思考,觉得至少我对我们中国美术学院校史,人家说我怎么怎么,我只是起了一点初创的作用。比如刚刚说的,最初的国立艺专到底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是也非也,功也过也,到底是怎么回事?校史一摆出来就是无可争议的,在中国尤其当时,是最现代、成就最高的、出人才最多的一所艺术学校。
范:你说的《西湖论艺》那两本,就是国立艺专初创十年的。
郑:你说初创十年,哪个艺术学校有这样的理论拿得出来?
范:初创十年就是林风眠时代。
郑:就是林风眠时代。这是上下册,光想象不行啊,你把它一收集起来,人家看了就服气了。国立的艺术学校在当时是最高的,规格最高。本来蔡元培的计划是想办一所国立艺术大学,成立的时候就叫国立艺术院。《西湖论艺》至少将学校当时的理论情况有根有据地拿出来了。特别这本《艺术摇篮》,它是写现代教育史的人没有一个不引用的,所以我是起了一个初创的作用。比如说分期的问题、基本评价,现在就延用我的。那么现在,80周年校庆,学校又找我了,搞了一个编辑班子。
80周年校史文献名《逐浪集》,以回忆录为主,以近30年为主
范:校庆80周年要出一本什么书?
郑:书名我给它起了《逐浪集》。追逐的“逐”,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浪”。我们这所学校,解放前我估计是三千人,到现在是两万多人。
范:三千人是指解放前历届的学生的累计?
郑:解放前历届学生是三千多,所以肖峰同志老是说门生三千,现在两万多了。新时期以来,应该说历任的院长都不错,包括肖峰、潘公凯;还有现在许江,也很厉害,有开拓精神,而且有理论,我看他学识也很渊博,古今中外都能引用,而且有一些新的见解。这本书《逐浪集》以回忆录为主,以历届的名录为主,这个名录有两万多了,而且不包括附中学生。附中说要自己搞校庆。这事情我同有的人说了,我说不包括附中,他们有意见啊。因为上次领导上很明确,这本书附中不包括了。我说下次还是要的,确实是应该有,也是整体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啊。现在新的校区——象山校区最精华的一块,山上那块,都给附中了。
范:这次80周年校史文献,不包括附中,是令人遗憾的。
郑:这本书主要还是回忆录,但还是有点问题。原来学校的意图是主要反映近30年,也就是以改革开放之后为主,这我也同意的,因为过去的60年已出了很多书了,而且这30年里也确实是不可低估的,发展很快,指导思想比较明确。但是具体操作起来很困难。老的不成问题:解放之前的,我弄个一百篇都没问题,选选就可以了;叫人家新写却是不可能的,老的都已经死了,只能在他们已经写的里面选。建国以后到“文革”也还容易——因为很多人已经退休了,退休以后那些年纪大的人都很怀旧,很有感情,很愿意写,叫他们写一点都没问题。就是这30年,都是一些忙人,忙得不得了,都说没时间——说你让我写我肯定会写的,但我什么时候去外国了,或者说我手头在搞创作,已经焦头烂额了。
范:而且还有全国重大历史题材工程创作,100个题材中美院占了很有几个题材,浙江自己也有100个。
郑:是啊,所以这30年很难弄。再有个问题是,以前的林风眠、潘天寿啊都已经盖棺定论,全国都有一致看法的,没什么问题。可是,写现在的,你说写许江怎么写?写潘公凯等也都不好写,肖峰还稍好写一些。
范:那么就把他们的事实写一下,写在位的主要政绩。
郑:本来说让他们自己写,自己写怎么写啊?不可能的。梁平波态度倒是很积极的,他倒愿意写的。他问我们写什么?我们说你当了省里的领导还搞那么多创作很了不起啊。哎哟,他说这怎么写啊,不能写的,那不是吹自己啊,我怀念怀念潘天寿先生倒是可以写的。所以这一段还没有很稳定,没有经过那个时间的人,很难来梳理。现在前面两部分我们都已完成了,就是后面部分文章还不多。时间很紧了,催也没有用。但说12月底你一定要交的。4月10号校庆,我们年底一定要交给出版了,现在只能再拖拖,或者先交给他们前面两部分先看起来,后面部分再拖半个月一个月的也可以。而这部分确实也很重要,很多新的东西,比如说,肖峰在任的时候,这个学校刚刚改革开放,他做了什么事?他的指导思想是什么?潘公凯的时期做了什么事?我晓得有两端深入,多元互动啦,这个在全国影响很大的。还有许江到底做了什么?和而不同。他们几个都有几句话的,各有一套的,这个是好的。所以说,这个东西认真写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搞这个校史确实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个学习的过程。
从编撰校史又进入林风眠研究
范:从校史这个角度,很重要的一块,也就是这30年,是你重要的一个项目。另外第二个问题,是你搞的林风眠研究。
郑:第二个问题是林风眠研究了。由于研究校史,便去深入研究林风眠了。他是首任校长,他有很多作品留下来,有很多文章留下来,又有很好的口碑,所以我转而又有兴趣去研究林风眠了。我认为这是校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新中国初年,林风眠因为他的艺术观同我们新时代不一致,他就被冷落了。我们就是为工农兵服务,靠毛泽东文艺思想。
范:林风眠那个时代是上世纪30年代;跟刚刚解放的上世纪50年代有点格格不入。
郑:那时是格格不入的,他是所谓的资产阶级的艺术观,是形式主义的祖师爷,当然受冷落。当时我们共产党提倡的推崇的是徐悲鸿,是写实主义,这是符合我们为工农兵服务这个大方向的。你画写实的大家才都看得懂,那时便提倡连环画、年画、宣传画。而林风眠是抛弃了写实主义,他追求的是现代派的东西,他的艺术观念是超前的,解放初期被打入冷宫,很受冷落的。他的东西没地方发表,他在新中国的第一张作品是在一个儿童刊物上发表的。林风眠是什么人?刘海粟、徐悲鸿是家喻户晓,林风眠却是默默无闻。所以我下决心要研究林风眠,写了一些他的文章,编了一些他的书。那里也有一大块,我让你们看看。
郑:最主要的是这两本:《林风眠论》、《林风眠研究文集》。这个三册的《林风眠研究文集》是台湾盗版的——我到苏天赐家里去,他说有本书,里面一翻,与我们这本书完全一样的,里面没有编者的名字,见“编后语”还是我写的。有人为我鸣不平,说你去打官司,可以赔偿,买一幢房子。我说林风眠么,大家宣传一下好了,何必去计较呢。后来台湾方面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你寄一套书来,我就算了。我说,对林风眠可以大家一起来宣传。这套书台湾方面倒是很重视,还给了它一个大奖。当然,还要允许别的人与我们一起来宣传林风眠,宣传他的艺术思想,宣传他的艺术成就,宣传他在艺术教育上的贡献。现在对于林风眠,慢慢地,至少在圈子里,已得到了共识——现在三个人是并立的:林风眠、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已得到共识,我也在其中尽了一点力量。所以说,林风眠的研究和校史研究关系很密切。
关于林、江、潘三个研究会与《浙江画坛三派》
范:当时好像还成立了林风眠研究会?
郑:林风眠研究会,肖峰当会长。这个人热情是很热情的,鼓动能力也很强。但他事情太多了,管不了。
范:记得你当时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浙江画坛三派》。我觉得无论是从学术的角度还是风格的角度,提出这个概念即林风眠一派、江丰莫朴一派、潘天寿一派,是很有价值的。
郑:三派都对我们省里的美术起了很大的贡献。
范:后来好像都成立了研究会:潘天寿研究会、林风眠研究会、江丰研究会。
郑:江丰研究会有名无实,比较空些。
范:在潘天寿研究方面,起作用的主要是潘天寿纪念馆和潘天寿基金会,也不是潘天寿研究会。
写的美术评论,基本上和校史有关,或与历史画展览有关
郑:除了这个以外,美术评论我也写了一些,也基本上和校史有关系。
范:好像你还有对历史画的研究与评论。
郑:这个“孙中山与华侨”美展是我参加组织的。
范:记得一个“纪念黄遵宪先生当代书画艺术国际展览”,一个“孙中山与华侨国际美术作品展”,都由姚美良出资办的。
郑:我参与“孙中山与华侨”美展,一个是出题目,一个是写展览的评论文章。姚美良出了几千万。广东中山纪念堂陈列的孙中山历史画,都是用了这个展览的画。那时候也便宜,任务分到画家,付给每个画家钱。
范:当时好像姚美良本来想资助林风眠。
郑:设立“林风眠基金会”,后来就取名“永芳基金会”,当时本想取名“林风眠基金会”,林风眠不同意,他说我的基金会要自己出钱,不要资本家出钱,讲得很尖锐的。后来就用了姚美良父亲姚永芳的名字,取名“永芳基金会”。这个基金会还在。
范:姚美良那个“纪念黄遵宪书画展览”到武汉后要到杭州,当时美术学院还组织我们几个评论家先去武汉观看,在杭州展出时还组织了座谈会。我也为展览写过很长一篇文章。它是在国内又到海外搞巡回展览,影响也很大的。后来“孙中山与华侨”展览到杭州也来过,等我知道了赶去参观,已经基本撤展完了,我就没看成。
四个方面:校史、林风眠研究、美术评论、美术普及工作
范:那么我看你,一个是校史,一个是林风眠的研究,还有……
郑:我有四个方面:一个是校史,一个是林风眠研究,一个是美术评论,一个是美术普及。美术普及的工作我也做了一些。
范:你为美术普及写了两本书。
郑:我又要去拿出来了。
范:那些是你编的书;这些是你著的书。
郑:《中国画的艺术与技巧》和《中国书法的艺术与技巧》这两本书是很畅销的,是姐妹篇。尤其这本《书法》,有多种版本,印了十几万。《中国画》后来也改版重印,共印87000册,后来又加印过,大概近10万册。这两种书当时算印数高的了。这是美术普及的工作。
范:当时书的定价也便宜。
郑:中央电视台的“美术”电视教育讲座当时都是我们学校编的,黎冰鸿先生是主编,我是副主编。我们学校很厉害的。后来好像慢慢陶行之研究会在搞,北京到底人才多,近啊,后来慢慢都找北京的。所以我这第四个方面的美术普及,包括写美术普及读物与编电视“美术”教材。
范:这些书都是很有影响的。我知道朱朴也编过一本《林风眠》,是在上海的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杨成寅、林文霞夫妇也编过一本《潘天寿》。这个《林风眠论》大概早一点。
郑:这个《林风眠论》1990年出版,影响这本也大。但这本印刷少,现在都买不到了。
范:后来可能也没印,其中有些东西是不是收到后来的《林风眠研究文集》里去了?
郑:没有,不一样的。所以真正两本拼起来才全。有好几篇重要的都在前面,后面的没再收进去了。
范:后来为林风眠先生专门开了他的学术研讨会,是哪一年?
郑:是1999年,他100虚岁。
2001年出版了美术文集《美育之求索》
郑:2001年把我自己的美术评论作品编了一本《美育之求索》,这本书又名《郑朝美术文集》,主要是个案,对具体美术家和美术思想的评论,全部是在报刊上用过的。有人来了我就给一本。
范:那本书好像也没有把你此前全部的文章都放进去。
郑:没有,大概只有三分之一。
范:至少要把你另外三分之二也编一下。
郑:有没有必要啊?
范:因为你自己不编的话,你是很清楚的,另外一个人很难来做这件事。你比如说朱金楼先生,他走了后他自己的东西其实就流散出去了。我们去年编《美术评论十八年》,我本来想把他那篇评黄宾虹的大文章放进去,结果我发现两个版本,互相差异很大。
郑:是在我们同中央美院合作出版的《美术研究》上的吗?
范:评黄宾虹他写有两篇,一篇是早期写的,后来又写了续篇,登在《新美术》上。我开始是想把他后来这篇收进去。但是跟收在赵志钧编著《画家黄宾虹年谱》里作为“代序”的另外版本一对,两个版本出入很大,包括很多引文的字,涉及很多冷僻的汉字,都没法确定,我想肯定很多是错的,《新美术》也是错的,但没法校对,没有人来校勘,时间又很紧。
出版老先生的东西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郑:出他的东西不应该错。现在我们学校在出版两个老先生的文集,一本是史岩先生的,一本是卢鸿基先生的。他们两个人的东西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范:金冶先生去年出了一本,一本很大的画册,当然他的文章在这本画册里也没放全。而朱金楼先生的评论作品集就没人去弄。在他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我们开了一个纪念座谈会,会上好像就是你说的,“朱金楼先生的文集我们来编”。然而结果谁说了,好像是徐永祥先生说的,说他的文集他已经委托杨成寅夫妇来编了,那么就没人插手了。后来他们也没弄,肯定有困难。
郑:后来是人去世了,引起各种纠纷,什么东西都封起来,谁都不能动。
范:现在应该在他儿子手里了。
郑:现在不清楚。
范:现在很多事情啊都像朱金楼先生那样,比如已故的朱伯雄,我们最初的副会长,也没见有他的文集……
郑:也没有人给他弄。
范:他生前应该说主编与编撰过很多大部头、多卷本的美术史书与辞书。
郑:他应该说产量很高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范:现在连找个家人都联系不到,打电话都联系不上,美院有个退休办,有个人告诉我一个他上海的电话,打过去却永远都没人接。去年我们编那本《美术评论十八年》,朱伯雄也是其中一个,连找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只能从很小的照片放大,很不清楚的。
郑:家属非常重要,如果不是潘公凯这么推动大家来做潘天寿研究,也是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东西的。
范:而且他发动了包括我在内的我们这么多人来写潘天寿的文章,这对他本人现在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潘公凯真的是个孝子。
郑:他就是这样起来的,他的地位也是这样开始奠定的。很聪明,也是机遇。
范:现在他们说都没有这样的人物,中央美院、中国美院,能够在这样两院当院长的人,目前中国唯他一个。
郑:过去一个是林风眠。
范:林风眠两院当过?
郑:林风眠是北京国立艺专当了三年校长,再到这里来的。他们两个人,当过两院院长。
很难有权威,很难有统一,还是多元化
范:你看是不是再就当代中国或浙江美术史论的工作谈谈自己的看法,或者还有什么问题?
郑:现在很难有权威,很难有统一,都是各说各的,只能这样。你说的我不一定服气,还是多元化。
从《美术研究》到《新美术》,金冶先生都是创办人
范:《新美术》之前——当时的《美术研究》,最早是我们美院办的,本来也是我们浙江的。
郑:是我们学校创办的。当时江丰实际上是个权威人物,是江丰组织搞这么一个东西。那时江丰在这里筹备,就将中央美院带进来了,实际上是我们办的。
范:当时我们是华东分院。
郑:所谓华东分院,江丰的地位在这里,初期的时候,什么改革措施啦中央美院都是向我们这里学的,倒过来的。因为江丰在我们这里,虽然只有两年,但这两年很重要。解放初我们的中国画系同西洋画系合并,他们也合并。我们有什么措施,他们跟着江丰走的。那时候中央美院党委书记是胡一川,反正徐悲鸿是院长,他当时还算有权威,但他说了也不算的,京杭两院基本上是一致的。
范:那么这个学报最初叫《美术研究》,后来到新时期创刊了《新美术》,两刊的主编好像都是金冶先生?
郑:金冶先生是创办人,但主编似乎是院长。
范:两个刊物他都是创始人?
郑:合办的《美术研究》中央美院方面另指定了一个人,我们方面是指定他,当时吴明永是他的助手。主要是他们两个人办的。
范:后来吴明永也蒙冤去世了。
郑:死得很惨。
范:那么这样来说,你和金冶先生,他应该更早些,你谈谈他的情况,因为他搞史论方面很有成就的,你应该与他有所接触。
郑:稍微有点接触,因为他创办《美术研究》那段时期我刚好回校,我回来时是1956年,第二年就“反右”了。
范:创办《新美术》的时候你好像也在,这时候杨成寅先生好像也在。
郑:杨成寅是重要的,他是编辑部主任。那时的学报联系实际,办得很好!
范:当时你有没有参与?
郑:我没有参加,好像莫朴先生讲过一句话:打算叫我当常务编委,但无下文。
谈文学基础与美术批评的写作
范:当时你在上艺术概论课?
郑:我是上艺术概论,又上古典文学。
范:我一直记得你上世纪60年代给我们上的语文课,也多次说了,你在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过汉语口语语气的意义问题,是印象最深的。你说,同样一句话由于语气不一样,导致的结果完全不一样。你记不记得?你举例说了“我在白杨树下等你”这句话,语气加重在“我”字,是“我在白杨树下等你”,强调的意思是我,而不别人;语气加重在“白杨树下”四字,是“我在白杨树下等你”,强调的意思是位于“白杨树下”,而不是什么松树下。一句话中不改变用字,但只要每一字的语气着重点有不同或转移了,意思就会不同。当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从你老师那里领教了语言的这种细微的魔力。现在看来,同样一句话写在书里和用口语表述有可能意思完全不一样,因为书面语无法直接体现语气,重点在哪里意思可能会不一样。所以口语和书面文字还并非是完全一样的东西。
郑:我也得益于这些,文学也懂一些,美术也懂一些,所以就做这个两者之间有联系的工作。当年刚刚“四人帮”粉碎,各种艺术事业都在发展,要搞美评,找到我很合适。办美展要叫我写评论文章,明天一定要交,我动作也比较快。那时候比较年轻,叫得应啊。
关于吴冠中:我们今天需要这么个人
郑:从我们学校出来而艺术上有成就的,文学基础都好,比如像吴冠中先生,就是有代表性的。文学还是很重要的。
范:吴冠中先生如果当时不会写,不善于写文章,光画画,他今日的名气可能没这么大。他在新时期以来发表了几篇对美术界或美术理论界有震撼力的文章,不管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偏颇,他都提出了他自己很鲜明的观点。
郑:这个人在中国美术史上是绝对有地位的,中央美院有个教授说吴冠中是“美术界的鲁迅”,敢说有自己见解的话。是需要这么个人。他现在对美协、画院的批评是客观存在的,据说美术界有的头头到义乌去,画丢在那里,让人以最高的价格买去。这些协会的头头现在是官僚化,书协或美协主席卖多少钱,副主席卖多少钱,会员卖多少钱;没有职位,这书画就没人要,就卖不了钱,这风气很坏的。听吴冠中最近这次讲话,我是很偶然的。我去看吴的展览,听人说今天很重要,吴冠中要和同学对话,你参加一下。我就去了。这个人思维很敏捷,回答问题很智慧也真实,他敢讲,当然是很委婉的。有个人提出一个问题:你如果再活八十,你做什么?你知道他怎么回答?他说我是要当政治家。我说他其他话都是真的,这句话是假的,是句讽刺的话,很值得思索。
评论家说真话的太少了。那天的对话也提出了问题——对于“笔墨等于零”,他说,这句话都是人家拎出来对他批判的。老实讲,现在对他批得很厉害的,是母校的一些中国画家。吴冠中那天说一共有几个人看过我的文章?他说连我这篇文章都没看,你怎么来批判?他说我在这句话前面讲的是不表现生活、不表现内容,这样的笔墨等于零。我是这么讲的。那么,这个问题,现在还是存在的,就是艺术脱离生活、淡化生活。
范:吴冠中的原话是说:“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这句话在他那篇文章里前后重复说了两遍。但是他文章的标题确实是“笔墨等于零”——把这句有条件有前提的话简化了。
郑:这个人还是厉害。我看了他的展览,有这么一个人是难得的;也只有他敢说,其他人都不说,都怕得罪人。所以真正的评论家要敢说,像吴冠中这样的人要多两个。
做点自己高兴做的事情,名啊利啊都无所谓
范:今天时间差不多了,听你说了很多。等着看你新编的书出来,大概要明年校庆的时候吧。
郑:明年4月。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看得破了;做点事,都是自己高兴做的事情,名啊利啊都无所谓了。
范:像你郑老师这样的也很重要,从史料整理到编这些书啊,因为这个学校在整个中国美术教育界还是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的。
郑:我们这一辈有我们的局限性,外语不行,要看一些外国的东西就只有等别人翻译了。所以我说我只是过渡时期做了一点事情。
范:你刚才说了,这近30年还没弄?
郑:在弄了,还没弄好。是心里还无数,一些重点文章都还没到。
范:其实我认为可做些访谈类的文字。如果他不愿写,你就去当场硬要他谈些出来……
郑:那块内容,就是《三十人三十年》这本书,毛建波在做,他忙得不得了。我们说,这块我们也要,到时候你做好了同时就放到我们这里来。他说忙得很,东西呢都没到,自己怎么写啊,也是有访谈的。
范:明年2008,是校庆80周年,又是改革开放30年,又是奥运会在中国啊。明年我们美术评论研究会也成立20周年了。08,数字也很吉利。那,要么先这样了,谢谢郑朝老师接受访谈。
黄航玲记录·范达明整理
(文本经访谈双方补充修订·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