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尔宾先生六十变法,忍不住前往尔宾的寓所“明湖居”和“然然堂”观摩一番,果然是画风一变。
众所周知,尔宾是金陵山水画名家。论者公认他的画苍茫中见秀润,谨严中含放逸。能达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所谓“六十变法”从哪里下手,本是我心中的疑问,及至见到他的画,可谓茅塞顿开。他并非一反常态,否定以前的画风,而是在肯定继往成就的基础上糅进了更多更难的技法,丰富了画面的内涵,加大了信息容量,使作品有了更高的“密度”。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故意标新立异,而是脚踏实地,自然而然地提高自己的艺术质量,这正是尔宾不同于时下那些急匆匆追名逐利、树立自我、不下传统功夫的“著名”画家所不同的地方。
尔宾先后从师于傅抱石、钱松嵒、林散之、亚明、宋文治、高二适等前辈大家,并上溯黄宾虹、程邃、石涛等大师,但他以往在创作中,很难将诸多大师、大家的长处融汇贯通。六十变法,他进一步打破了既有的程式,将更多高难技法,尤其是黄宾虹、傅抱石的技法糅进创作中,同时面对大自然,寻找自己独特的视角,开掘天人合一的新的深度,使其作品在苍辣秀润的基础上增加了浑厚凝重,用笔也更加率性、自然。
须知这一步跨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抱石先生的方法不好用,倘无很高的驾驭能力,用之不仅会与抱石先生雷同,而且会流于浅薄、浮滑;再者,抱石先生的方法与宾虹老的方法很难融合。宾虹老的笔墨浑厚华滋,一上手会把抱石皴“吃掉”,最后将只剩下黄宾虹,不见了傅抱石,只剩下墨团团,而不见了破笔飞洒的苍茫。尔宾的聪明正在于巧妙地将两位大师的长处融汇一体,取抱石雄豪之气而避免了飘薄,取宾虹老浑厚华滋而不致落入板滞,丰富了钱亚宋魏的程式,而又不留下前辈大师们的痕迹,巧妙地抓住了山川自然的神韵,许多方面又是无法而法,随心所欲,使用笔更加活泼,山体更加雄强,林木更加厚密空透,云水也更见得空灵流走。从而他自己的个性也更加强烈地展现出来。
尔宾自己对这一变法成功也感到兴奋,他作了两首诗。其一:
六十变法始自信,踏遍青山亦从容;
平生难有凌云志,却写云山万千重。
其二:
身居石城不入围,哪管圈内是与非,
自然而然是当然,有为无为真作为。
我个人认为,这两首诗比他变法后的创新之作更为重要,这不仅是他的变法宣言,更阐述了他变法的思想基础,也体现了他大隐隐于市井的做人风格。他并没有当一代大师的妄想,他难有对人类的社会大作为。他老实本分地与大自然为伍,保持一分平常心。即使写出云山万千重,也是举重若轻。他没有参加到艺文圈内去争名争利,像一个旁观者观照着自身的艺术和艺术的环境氛围。禅宗修炼方法主张,让本我自性脱出来,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观照,如此,方可明心见性。尔宾不是禅家,却也能如此观想,岂能不令人肃然起敬。难怪他的画,是那么不造作,自在自然,同时又是那么前所未有地自信。
尔宾是一个为人谦和、正义感很强、事业心很强、很重感情、很有激情的人……这一切皆为南京书画界有目共睹,“六十而耳顺”,他的性格比以前宽缓平和得多了,而激情其实并未消减,只是这激情原本表现为水面上的波涛而今渐渐成为水面之下的涌流,这种种涌流更见深沉,体现出更高的力度。六十变法的实践告诉我们,他正以明晰而果断的步伐迈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这也正是齐白石、黄宾虹曾经走过的晚年变法的道路,对于长寿的画家,这无疑是最为关键的时刻。我十分高兴地看到,尔宾已经进入了这一个人生最为重要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