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我出大学校门才几年,便受命设计黄庭坚故里“山谷祠”中的黄山谷塑像,北上考察来到北京。金秋的北京,当时还沉浸在国庆的气氛中。几费周折才打听到著名雕塑家刘焕章的住处。当我踏进刘老师东石槽那扇不起眼的家门时,四周已是寂静的夜晚了。
按理说修复名人故里的建筑和设计相关塑像,应该讨教文物部门的权威。然而,在一些书信石沉大海之后,1985年1月我意外收到了刘焕章先生的亲笔回信,信中明确地表示“学雕塑不仅要学书本上的东西,更多地应该边实践边提高”。时隔半年,我终于有机会进京当面请教了。
刘老师非常热情地接待我,匆忙应酬完当时上海来访的两位健谈忘归的朋友,他留给我更多的时间。刘师母听说我从江西来,高兴地说:“江西与湖南很亲近的,湖南人都叫江西‘老表’”,并且建议我如果要解决仿古建设形式与施工问题的话,可以找宋代《营造法式》看看,给我很大的启发。
向刘老师说明来意之后,我们的谈话很快切入正题。我认真请教他雕塑艺术创作上很多问题,刘老师不仅一一作答,而且还展开诸多生动的论述。譬如,“雕塑不主要看规格的大小,而是看作品的气势与内质。气势好的雕塑,小中见大;气势差的作品再大也见弱”。说话间他随手从茶几下拿出一份中国美术馆的请柬和一个小册子,上面印有正在北京展出的一个外国雕塑作品展图录。
他说:“你明天去看看,这些作品中有些东西尺寸并不大,但你可以看出它们很有气势。”许多年之后我才醒悟:刘焕章先生的雕塑创作不仅注重弘扬中国古代雕塑的优良传统,简洁、朴实、注重大势,而且他注意汲取西方艺术的精华。他后来在国外展出的作品之所以受到高度赞扬,道理自在其中。当谈到艺术家应有所为、有所不为时,刘老师深情地嘱咐我:“建议你,一不要贪官,二不要随俗,三要少交友”。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刘老师确实不是凡人,超凡脱俗,如果这话是在其他场合里言之,肯定会遭不少人反对的。有意思的是,当我刚进他家里时,上海客人正在讲:有一次上海开雕塑研讨会邀请刘老师参加,结果接站的人等了老半天未接到。第二天才知道刘老师自己在一家很普通的饭店住下了,免去了这些恭迎之礼,确实是不俗之举,体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坦荡胸襟,彰显了刘焕章艺术与人品的统一性。此次拜访使我受益匪浅,20余年过去了,这些嘱语依然是我的座右铭。
2007年11月1日,我因出席全国高等教育学会美育专业委员会年会再次来到首都。此前我重新打听到刘焕章先生红庙北里的住所,实现了我再次拜访这位著名雕塑家的愿望。因恐乘车不便,我们提前约2个小时来到刘老先生家门口,在颇有寒意的北风中伫立着(其实刘老也早已在家中等候)。见面后,我们参观了他比东石槽条件好得多的工作室(兼作品储藏室)和南边栅栏围合不到20平方米的雕刻现场。在满地碎石片中,我拾起他刚开荒跌落的一片石块,敬仰之心再次升起,而且觉得在这样一个“此地无声胜有声”情境里,再好的表白和颂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同样,我虔诚地不断向刘老师提问题并一一请教。现将刘老结合自己近些年的雕塑创作研究阐述的相关见解敬录如下:
1.“我的雕塑一直是有感而发的,重情感。以前的雕塑比较注重人文性,我也是这样,这与现代雕塑有明显区别。”
2.“我一直认为好的雕塑作品往往能小中见大,就是讲有气势,在重内涵的基础上注意形式感。现在有的雕塑枝节太多,看上去显得散,不整体,缺少气势,也少了人文方面的内涵;看上去好像丰富,其实不然。”
3.“雕塑既要重视形体结构,造型上又要能显示人的精神,这样才有艺术价值。我最近创作了两件青铜,题目是“绿色·和平”。通过青年女性的造型和橄榄枝的结合,寓意人类社会对和平的共同愿望。尺寸不很大,但有很强的造型概念”。听到刘老此时的介绍,又仔细品赏了这件铜雕,觉得在他1998年木雕《回归自然》的基础上又实现了一种艺术品格与境界的升华。虽然作品材质不同,但两件作品都在构图和艺术语言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4.“我虽然快80了,但前两年我还每天骑40多分钟的自行车,从红庙赶到东石槽原来家里做雕塑。现在虽然做得少一些,但对雕塑的思考没有停止。还是自己动手开荒,一锤一刀雕凿。我早年不求什么官,一直保持这种平淡的心境,我以前送你的那三句话,前两句没变,我也是一不求官,二能甘于寂寞的。艺术没有顶点,我现在身体还很好,还会把‘活’干下去。”
那天,恰巧红庙北里一带居民区限电,我无法仔细拜读刘老那几间艺术品的宝库,但还是利用闪光灯拍了一些他的近作。那些饱含着这位令人崇敬的艺术家心血与汗水的艺术珍品,在黑暗中与刘老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一道发出熠熠之光……
当我们离开他家时,从暮色中我仿佛看见他创作的那件青铜雕塑上的橄榄叶幻变成一双双自由飞翔的和平鸽,她们是那样劲健而妩媚多姿,飞向没有顶点的艺术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