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鲜活个性、又有社会担当的心灵世界,视觉文化同时面临契机和危机。正当这样的时节,学院迎来了这30年初期的学子一代担纲学院发展的重任。这一代建造者举起“多元互动、和而不同”的学术旗帜,强调全球境域与本土资源的共生互动,传统艺术与新技术文化的共生互动,人文关怀与时尚文化的共生互动,紧紧抓住学科建设的重点,全面贯彻“增强传统优势学科的高点、营造设计学科的亮点、拓展新型学科的增长点”的“三要点”策略,谋划和实施了一系列学术发展的举措:率先设立实践类理论博士研究生层次的培养;提出并实行美术学工作室教学人形生态结构的互动共生的学术理念;策划并实现了“地之缘”亚洲当代艺术考察,揭开亚洲文化当代对话新篇章;重视课题建设,以课题拉动教学和研创;在不断改善的教学平台上,全面优化教学质量,在文化部直属院校中率先以全优的成绩通过国家本科教学水平评估。今天,学院“一人双环六学科”的理念已基本确立,回应日益国际化、工业化、信息化、城市化、市场化的新形势、新需求,针对当代视觉文化的深刻转向,事业的发展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四
30年,漫漫长路。
从莫朴先生承担拨乱反正的重任,强调“美育重弹”,到肖峰先生立足需求谋发展,面向国际求发展的充满活力的新局面;从潘公凯先生的重铸历史情怀,落实两端深入,到今天贯彻“多元互动、和而不同”的思想,构筑“一人双环六学科”的理念,中国美术学院各个历史时期的学术理想中,都贯穿着一些共同的精神气质,投射出不同时代环境中学院普遍的关怀取向,融汇着一代学院师生心胸相照、气息相联的学术追求,并凝聚成一所学院的主体精神。
学院一词,具有悠远的历史。早在古代希腊,柏拉图的学院就代表着一群智者拷问灵魂、追求真理之所。从那个时候伊始,学院总与以一种崇高的精神来构建一座叩问人生、追求真理之所的这样一桩事业相关,总与柏拉图式的激情与神秘交混的思之气息相关。一直到文艺复兴后期,学院成为人文主义哲学之思的代名词。Academy这个蕴含古代文明与文艺复兴记忆的字眼,总让人们将之与那种无拘无束而又引人入胜的聚会方式,那种社会化交往的新形式联系在一起,与大学(universities)的学究式单调乏味的方式形成对比。在文艺复兴之后兴起的民间社团的科学与艺术活动中,Academy渐渐演变而为界于专门研究与专业教育之间的特殊的学术机构,兼具了研究和教育的功能,并在这其中,以人的某方面独特的智性方式来融通历史,以人文思想的研究使命为精神向度,滥殇学术的专门指向,塑造这一特殊领域的研究高度和专门人才。也就是说,学院是以鲜明的独特的主体精神,统领着此类智性模式的研究和教育,并让教育打上研究的烙印,研究体现教育的意义。美术学院是研究和培养以视觉艺术的独特智性模式来进行创造活动的课题和人才的场所,其本质是对人的创造性施教,同时又要通过可见可感的创作行为来加以验证。在美术学院心、眼、手的和谐一致的基础训练中,思想理论上的认识与技艺的上手本领要求相通无碍,消灭各自的自性,才能表意传神,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创造。因此,美术学院在对人的创造性施教,对艺术人生给予启蒙之时,已经带着研究的性质,带着强烈的人文倾向的精神属性。正是这种独特的研究性质和人文属性,使得古往今来众多成功的美术学院总是在明晰而坚定的主体精神的引导之下成为当代艺术创造和变革的发动机,成为具有人文精神自觉的艺术行为的实验性场所,成为一城一地甚至一个国家文化创造的人才库和思想库。
中国美术学院的主体精神就是中国文化的主体精神,这种精神的建构是一代代美院建造者共同的核心追求。从林风眠先生开始,中国的现代艺术教育无不借取西方的模式,企望建构起一种美术艺术的普适性的知识学基础,引进西方学术研究的活水,来实施“有教无类”的培养,建造起个人自由发展的理想家园。这种普适性的知识学基础从一开始就与中国独特的传统艺术形成一种峙立的紧张关系。创建学院的一代人以罕见的人文激情,提出“东方新艺术”的理想,从学术策略上给出调和的主张,并认真而小心地推行现代艺术的自由创作理念,高度重视艺术创造的生命主体的作用,提倡艺术之新不在于重复传统的经典,而在于投身于中国本土的情境中,从那里根植出“东方新艺术”的端倪。林风眠用自己长达60年的磨难,实践了这种“立足现代、本土出新”的主张。潘天寿先生以一代文化巨匠特有的警觉,针对中国文化主体精神沦失的问题,提出传统内部出新的思想,并于50年代末在中国画系全面地实施人、山、花分科教学的机制,创立中国传统艺术继承和拓展的自主体系。
让我们再次回到这30年的初期。学院刚刚走出“文革”阴霾,基本的重建方法就是向着“文革”前回归。但随着实事求是的实践观、解放思想的发展观重新回返公共话语空间,随着国门骤然洞开,动荡的国际当代艺术风潮渗透进来, “文革”前回不去了。青年学子们对“文革”的伪道德、假道德彻底失望,出现了价值逆反的叛逆倾向。这种叛逆倾向并没有在那个痛苦反思的岁月,深化成伤痕美术的群体创作,而是溯着西方美术运动的潮头迅疾冲浪,直接地针对基础教学和创作教学提出另类的价值追求。这种叛逆倾向的浙美特色,一方面源自于这所悠久学院深潜着的文化气质,源自林风眠先生立足现代、中西融合的精神土壤。这种浙美特色的价值总是要在某种文化关怀的根蒂之处才能得以显现,而在日常生活中却频显陋象,引发歧义。另一方面,这种特色又部分地源自于学院通过国外美术图书、通过学术刊物率先打开的世界之窗,也就是说源自这所学院所构筑的教学学术本身。这种叛逆倾向一边以严肃的批判精神、富于挑战性的关怀意识,直接诱发了学院的创造活力;另一边又起了扰乱刚刚走上正轨的学院教学的负面作用。77级油画班就是一例。面对这样的情势,莫朴先生那一代人寄予了严肃的关注,一方面全力恢复教学秩序,巩固教学的正统风格,另一方面仍然持续地扩大师生们国际化视野,希望将青年学子的注意力引回艺术本体自身。在《美育重弹》一文中,他满怀深情地呼唤美育的深义,企望回返这样一个人性的基点来建构中国当代文化。与此同时,正是这些同学中的部分精英分子,在经历了艺术语言最初的逆反性的实验活动之后,在某些精神根源的深处,与现代性意义上的本土的反叛意识不期而遇,义无返顾地走上前卫艺术的不归之路。他们用自己的青春生命深深地触及了当代意识形态和传统精神形态的资源危机,率先揭开了中国当代艺术思想的深刻命题,又反反复复地以一种夸张的挑战的极端形态,备受歧议和批评。在那个年代,正是这样一种颇具紧张感的对话关系,交叠而成一幅改革初期的精神画卷,潜在地催生了学院当时的艺术创造的新的主体。
80年代中后期,学院采用了更具学术性的策略,一方面立足本土的社会需求,引领学科专业的改革和创作的繁荣;另一方面以突出的文化热情,调动一切手段,来加强国际交流。肖峰先生那代人企望用立足本土与面向国际的“两手”来重建学院创作的新主体。学院组织了赵无极绘画讲习班等全国性的现代艺术研究和教学活动,积极支持万曼先生创建现代壁挂工作室。万曼壁挂工作室对于整个学院乃至全国的当代艺术创作,提供了多方面的实践和观念的启示,带来新艺术材料与形态研究、东方传统资源的活用、都市消费现象的批判性审视等一系列重要突破。
与此同时,80年代中后期,全国掀起持续的文化读书热,一些欧美的新学思想被介绍到中国,并在各大院校引起讲习和讨论的热潮。这种风习也率先在美院这所30年代就曾经沸腾过中国最早的现代理论热潮的学院中觅得知音。那传统与当代、反思与批判的人文激情被激活,并迅速地蔓生而成持续的风潮。一方面,文化热潮充分利用体制的力量,煅打了一批校园的创作精英,他们撷取前卫斗士某些可行的变革锋芒,充分释放技艺修练的特殊能量,创造出一批标志着学院形象的优秀作品。另一方面,文化热牵动校园内外的社会联络,直接与体制外的实验性力量联手成立民间团体,塑造独具批判性理想的锐利锋芒。这种锋芒不满足于在既有园地中寻找突破,而是超越既定语言的界线,触动中国最早的新的媒体变革,萌发了同样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波普意识。1985年的毕业创作,后来的“85新空间”和“86最后的展览”,都在学院引起争议,《美术》等刊物曾经刊登了辩论的实况。尽管争论激烈,但学院却始终对学术问题持审慎态度,对学生的学术热情给予尊重和保护。学院积极支持青年教师创作组,对民间自发组织的新学院派展、“现象与影像”新媒体艺术展、第一回青年雕塑家邀请展等学术活动给予关注。在那个年代,学院成为一个策源地,将体制内外的力量联通在一起。甚至在美院校园的深处,在学院周围荒芜长廊的某个角落里,一边,最早的现代书艺在冰凉水泥地上落下重墨;另一边,戏仿“文革”场面的“红色幽默”正刚刚点亮灯火。这一幕幕隐蔽或公开的景观,围绕着学院的周遭,交织成一幅充满挑逗悬念而又多彩斑斓的学院图卷。在这一系列的持续的实验活动中,当代艺术的一些基本的语法,那种颠覆性的拓展力量,那种叛逆的转化方式已经渐渐融入学院的相关的艺术学科,那种新艺术现象已经为大家所渐渐熟识和接受。学院的新的创作主体从两个方面,即从体制内的变革和体制外的不断冲击的两级,形成某种特殊的集结和加强。
五
世纪之交,“两端深入”的思想进一步将立足传统、面向世界的学术主张策略化;“和而不同”的理念全面推进多元并举的工作室体系,为创作研究的自由发展提供结构性保证。随着综合艺术系和新媒体艺术系的创立,随着当代艺术的前卫艺术家的回返学院,当代艺术趋向学科化,实验艺术的创作力量融入学院主体。当此其时,以综合艺术和新媒体艺术为首的、具有强烈社会诉求和批判意识的当代艺术教学,以具像表现绘画为首的、具有当代思想新学资源的艺术创作研究,两种研究方向之间,形成了某种奇倔的教学改革的张势。这两种研究方向都怦然呈现出以西方思想新学来涉入当下社会和文化现实的研究热情,呈现出对于富有哲学思想背景的艺术创作的模式方法的高度重视,并突出地表现出中国美术学院的文化特色。这一文化特色在于将现代主义积极的成分引入中国,放在中国本土的土壤上去生存,去遭遇那种植在土壤深处的根源性因素,从而融生出具有中国主体精神品质的艺术来。这一特色饱含着林风眠式的追求,漾溢着学院与生俱来的胎色。同时,上述两者注重学术上的会通意识来贯穿于专业教学研究之时,又呈现出绝然相反的倾向:一种以人文批判的情怀涉入现实生活的肌体,通过反表现、反个性来清理艺术界中似是而非的人文激情,在新的媒体语言的试验领域中,在日常化、现场化的公共生活空间中,积极而大胆地开拓新艺术战场;另一种则以观看的存疑与诘问来追寻艺术的直观建构的方法,在思想与艺术的独树一帜的对话中,构建当代艺术批判地进行着的内在动力,坚守绘画的立场。两者共同构成了学院当代实验艺术思想研究的两端。
与此同时,中国画系秉承了潘天寿先生的“传统出新”的基本策略,塑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陶然情怀,在文化热潮中,重温深厚的画论与诗学传统,在真实的湖山中品味往昔的文人情怀和洒脱气息,追寻本土现代性与文化传统相接的切合点,重塑当代笔墨的表现力量,对传统艺术的主体精神和自律发展充满信心。书法教学在重新确立其中国文化资源性影响的同时,在当代艺术教学的氛围中,形成固本培源的传统书法和现代书艺自由意写的不同学术方向,并交叠而成今日书法学院化研究和创作的两端。在所有这些艺术创作研究的活动中,始终活跃着一支美术史论研究的队伍。这支队伍弘扬“视学术为天下公器”的传统,坚守人文关怀的立场,在中国美术史、西方美术史的传统优势的基础上,依靠与国际艺术史论界的良好联系,牢牢抓住美术史学史的新重点,结合中国文化当代发展的各种命题,提出美术史这一人类思想历史模式及关于这一模式的方法研究的重要意义,并在这个意义之上,利用学报和出版社,组建当代理论介绍和研究的重镇。在另一方面,我院展示文化研究中心成功策划了“地之缘·亚洲当代文化考察”系列活动,联合跨学界的学者和艺术家,第一次代表国家开展亚洲国家之间当代文化的主动对话,构建一种非西方的艺术研究的模式,并尖锐地提出“双重时间”等文化霸权批判和当代多元文化建构的核心命题,形成国际性的影响。这些层层叠叠的两端与多元,彼此应和,遥相策动,构成东方式学院研究与创作的“和而不同”的多元格局,也构成了今日中国当代文化的主体特色。
在“和而不同”的学术思想中,中国文化主体精神的重建和深化日益成为核心的内容。这种主体精神不是近代历史上“中西之辩”中的那个“中”。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概念,它既包涵了中国文化的固有因素,也包涵了近现代艺术史上不断融入中国的世界优秀文化;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它既包涵了悠远而伟大的民族传统,也包涵了在今日社会生活中生生不息地涌现着的文化现实;它亦不是简单的整体论意义上的价值观念,不是那些所谓的表意的、线性的东方符号式的东西。它是中国人创生新事物之时在根蒂处的智性品质,是那种直面现实、激活历史的活生生的创生力量。学院以美术史论为心脏、以中国画和书法为头脑、以油画和版画为左膀右臂、以雕塑和新媒体为迈动的双腿、以综合艺术为联通四肢的躯干的工作室人形结构,将造型艺术创作的多元追求孕育而成共生互动的生命整体。又以这一人形结构为内核,建构美术学、设计艺术学、电影学、广播电视艺术学、建筑学、艺术学的双环结构,强调高点学科和人文关怀对于六个学科的核心的引领作用,凸显双环结构中各学科的主体精神建构的使命。学院的设计艺术学科同样有着悠久的人文精神传统,有着深厚的民族民间文化的底蕴,培养出了一批批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优秀设计艺术人才。学院的公共艺术学院高举“具有东方意蕴的公共艺术学”的学术旗帜;传媒动画学院着力于建设“中国特色的人文动漫基地”;建筑艺术学院突出“重建一种中国本土建筑学”。“和而不同”的学术思想和这种主体精神相互策应的构架,激发了今天美术学院作为当代艺术和设计的发动机的重要作用。学院的“一人双环六学科”理念将是中国文化主体精神的重建和弘扬的重要平台,将对全球性的视觉文化当代转向,给出中国特色的策略回应。学院历史地成为视觉文化创造性活动的实验场所,成为中国一代代创意人才被真实地塑造着的生命现场。
学院的30年,是一本巨型的书。里边有每一个学子从这里出发的各不相同的人生故事,有学院与中国当代美术史相伴相行的难忘篇章。
学院的30年,是一条不凡的路。上边镌刻着从思想禁锢的重围中破墙穿洞、到艰难创业的环境中搭桥铺路、再到大发展的年代中把握机遇、建园筑塔的重要的历史里程;镌刻着一代代建造者改革创新的足迹以及由这些足迹构成的学院独特的发展步幅和精神气息。
学院的30年,又是一首难忘的歌。年老的一代唱着她,笑对历史;中年的一代唱着她,继往开来;年轻的一代唱着她,任重道远。
2007年12月20日初稿于上海金门饭店
2008年1月18日二稿于南山三窗阁
中国美术学院新时期30年发展的思考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许江
一
在人类历史上,总有一些年份是沉甸甸的。它开创了一个时代,决定了一代人的命运,指明了一个民族和国家兴衰存亡的前景。它是一个记忆的源头,是走过来的人们共同的生命结点,是一个我们反反复复用它来丈量后来岁月的大年。
1978年就是这样的一个年头。
本书企望从这里揭开一个学府的历史,刻录从那时起30年来的学院变迁,镌记几代人在这30年中的生命旅途,书写一个学院与社会文化历史之间的血缘纽带。
中国美术学院,在当时的名称是浙江美术学院。那一年,正是学院建院50周年。从1928年早春开学伊始,学院就追随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的理想,高举“整理中国艺术、介绍西洋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学术主张,树立起一种以美术来唤醒人心、以东方新艺术来重建国民性的精神使命,凝聚了中国近现代最优秀的一批艺术家,开创了学院初期奠定其精神品格的十年。那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与激扬的书生意气,那湖上岁月的浪漫情怀与东方式的现代理想,那今古人文的精神传承与视学术为天下公器的火热激情,使得这所学院与她隽美诗性的环境一样,成为当时中国文化教育图幅中令人印象深刻又独具风采的景观,成为近现代中国艺术史的一座磊磊峰峦。这之后,学院又经历了艰苦的抗日救亡,崎岖的万里流徙,经历了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的回迁复原,图书教具虽损失殆尽,但理想精神却从未放弃。新中国诞生之后,学院又经受了多次政治运动的洗礼,却依然充满理想、充满情怀,秉承西子湖畔人文湖山的精神品格,融合解放区的优良革命传统,形成社会主义艺术教育的时代特色,创立了勃勃向上的研究和创作的局面。60年代,虽屡受“左”的思想干扰,学院却仍在各方面取得进展。十年“文化大革命”,学院遭遇历史性的灾难,受到严重的破坏和摧残。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这个湖畔的美术学院,总是以她特有的能量,将时代的生机和厄运充分地发显出来,并以自己单纯的形骸,承受岁月的磨练和创伤,秉着顽强的静默和坚守,等待命运重生的重要时刻。
那一年,1978年,浙江美术学院正是带着这样一种涅槃重生的期冀,步履沉重地面对自己50周年的特殊年份中她和她的祖国一道所经历的事件。那一年1月,西湖冻起厚厚的冰层。这满湖的厚冰在后来的30年从未有过,湖山有情,预示着人世的严冬即尽,春日将临;那一年的3月,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邓小平强调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那一年的4月5日,那个清明的节气,中央决定全部摘去“右派分子”的帽子;那一年的5月,《光明日报》刊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点燃了全国性的思想解放运动;那一年的12月,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中国开始了具有深远意义的伟大历史转折。所有这一切,推动着这所从灾难中苏活过来的学院,在几被瓜分的校园中整饬空间,恢复生机。50周年吉庆之事几被淡忘。最重要的是,这一年学院迎来了高考招生之后最初的两届同学:春天,77级进校;秋月,78级入学。而这批学生进校后最早经历的、至今深存记忆的学院活动,就是参加潘天寿、倪贻德、肖传玖等死于“文革”迫害的名师追悼会。“文革”后最早的新生与学院的创建者们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充满生机、昭示未来的年代的首页蓦然相对,这生与死的照面,揭示了学脉传承的生命意义,揭示了这样一个曾经具有特殊理想与使命的学院重遇生机、继往开来的历史时期的到来。
二
30年过去,学院经历了深刻的变迁。当年的校园已经不在,南山路改造成新的殿堂,象山中心校区的建设也近尾声,加上上海张江校区,学院的规模已有十几倍的增长。当年的教师们也几乎已经退休,曾经的学子成长为学校的骨干栋梁。学院的规模历史性地拓展,学科结构已经形成以美术学为首,设计艺术学、电影学、广播电视艺术学、建筑学、艺术学共同组成的特色型视觉人文学科群。回望学院的这些发展,梳理30年的漫漫来路,我们感到那种时代的向上气息,深深地融入学院的巨大变迁中,并与一代代建造者的心血和奋斗一道,融铸成某些特殊的精神品质,贯注在校园的一楼一院、学科的一题一课中,形成催生这巨大变迁的历史性的革新力量。
在30年的历史中,贯通始终并引领这巨大变迁的是一代代学院的领导与师生解放思想、自觉改革的时代精神和突出意识。我们几乎可以历数30年中多少个令人难忘的结点。这些结点,引领中国艺术教育的风气之先,走在学院改革开放的前沿,并深刻塑造了持续发展的枢纽,广泛地影响着当代中国的艺术教育和创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难忘1979年,学院党委集中全年经费的10%,购买了9万元的国外美术图书资料,并以展览的形式,一日一页,历时月余,吸引着在校和全国的艺术青年。这不仅一举改变了学院图书匮乏的状况,而且以一种开放的胆魄,将当年的艺术教学蓦然置入国际艺术视野之中,置入中西文化互动激荡的格局之中,并由此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学子,影响了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的进程。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难忘80年代中后期,学院坚定地把工作重心转向以教学为中心的轨道,在主动探索多形式办学思路的同时,积极扩大对外开放,举办外国专家的讲学与讲座百余次,率先远赴巴黎艺术城设立工作室,创建多种渠道选派教师出国进修与留学,用自己的办法,将多半个美院的教师送到国际艺坛上去开阔视野,陶养胸襟。学院又在90年代初,发展进出口公司,积极争取学院更名中国美术学院,开拓滨江校区,创办上海设计学院,推进潘天寿纪念馆、林风眠纪念馆、吕霞光纪念馆和浙江美术馆的建设。学院从宏博的发展视野,笃实的苦干精神,步步求发展,着着得先机,持续地赢得学院发展、风云际会的生动局面,赢得一代新型的人才和发展的理念,为后来的突破性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难忘90年代末,美院积极主动提出南山路校园重建的理念,不辞劳苦地争取国家的投入和支持,以博大而新颖的家园理想,揭开“大底盘、高层次”的发展思路,从而在新世纪之初高等教育大发展中,率先迈出自主建设的步伐,创建跨越式的全面发展。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难忘2001年夏季杭州西郊的象山,学院在南山校园整体改造工程破土动工不久,在滨江校区中转办学的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揭开新的自主建设的序幕。那幽密而带野性的青林,那静谧而令人遐思的山道,构成最早的象山家园的理念。那之后,学院依靠省市强有力的支持,依靠自己的力量,边办学边建设,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成果。2002年视觉艺术学院成立;2003年山北建设拉开序幕;2004年底,一期工程竣工投入使用;2005年围绕象山建造展开本土建筑实验的讨论,为山南建造夯实学术基础;2006年山南建设全面展开;2007年10月象山校园初步建成,象山中心校区“四院三部一中”格局形成。
那先贤的诗境熏染着学院成长的环节,令我们感受到步步积累、步步发展的博大而又深隐着的变革意识和传承意义。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当日只道寻常、今日回望中熠熠生辉的改革的重要结点,没有这些结点中一代人果敢的举措,没有这些举措持续努力之下的实际成果和改革递进的基础意义,学院30年的历史会有怎样的变化?改革的使命如催化剂,让一代代的师生置身于时代变革的精神熏养之中,自觉地结合社会的需求,营造自我突破的环境,积极建造起使命承担的平台,不断地改善自我办学的条件,创造性地开拓艺术教育与创作发展的新局面。改革的使命又如一支接力棒,将一次次建设的成果和先机传递下去,将一代代建造者的责任和意识传递下去,将东方的新的美术学院的理想和目标传递下去。
三
铸成这30年变迁的因素很多,直接的推动力量是改革的意识,真正指导改革事业持续发展的是一代代建造者的核心的学术理念。这些学术理念凝聚了领导群体的学术识见,背负着他们浓郁的使命意识,融汇了学院一批骨干的思考和精神的取向。更重要的是,这些理念一方面牵联着学院历史发展的脉络,融铸起一种人文学院所特有的历史情怀;另一方面积极地面对美术界和美术教育界的发展态势,既统观全局,充分发挥学术力量的前瞻作用,又切合实际,整合而为可行性和策略性的学术主张。
1978至1983年,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期。学院挣扎着从一片废墟中走过来,甚至像莫朴先生自己也是在1978年才脱去帽子、于1979年正式走上学院领导的岗位。这样一批艺术生涯跌宕起伏、刚刚结束命运的冤屈和诘难的艺术家,面对拨乱反正的重要使命,担负起学院重建的繁重任务。通过改善教学条件,恢复教学秩序,加强研究生的培养,迅速积聚起一批优秀人才,强化了教师队伍,学院复活了生机,学术气氛渐浓,文艺思想开始活跃,艺术创作出现突破。莫朴先生在《提高认识、统一思想、改进教学》一文中,全面总结了当时学院的形势,提出坚持“双百”和“二为”方针,倡导有益的文艺批评,重视创作指导,加强基础教学的主张。重读这篇文章,将我们带回了那个时代的历史情境之中,去认真地体验莫朴先生以及那一代人在把握艺术教育改革之时的极富时代感的辩证思维:既重视提倡“双百”方针,又倾心维护“二为”要求;既积极向外拓展,又强调学院的创作和基础教学的突出作用。在传承与拓展、批判与吸收、基础与创作、形式与内容之间,无不希望求取一个理想的支点。莫朴先生在后来为建院60周年所写的《美育重弹》中,纵论古今,高度重视蔡元培先生倡导的“美育”主张。可以这么说,在莫朴先生的学术主张中,其核心的思想就是重建创造美的理想。这是褪去政治意识形态对于艺术的禁锢与强制之后,艺术本来的那种人性力量和美育作用,也是学院一代人经历“文革”极“左”思潮的年代后所形成的共同理想。正是这种理想,支持着学院作出购买国外美术书刊的决定;支持着学院多位名师在全国第二次素描会议上提出不同于契斯恰柯夫体系的、详密而又极富内涵的造型基础的主张,营造了艺术教育多元发展的浓厚气息;支持着学院创建《新美术》与《美术译丛》,进行系统而有深度的国际美术信息介绍,将影响力波及整个中国的一代人;支持着学院的教师层对于77级各班在1979年春季下乡写生展中所出现的变革的端倪,给予学术上的重视和肯定。
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中前期,是学院这30年中革旧鼎新的重要时期。今天美院的发展,几乎都可以在那个时代发现端倪。肖峰先生在1988年为校庆60周年所写的《光辉的业绩,灿烂的未来》,既是一份80年代中后期学院工作的总结,也是针对90年代未来发展的一份纲领。文章高举改革的旗帜,系统总结了学院60年风雨历程的传统精神,提出一系列学院发展的新主张。通篇使用最多的词是“改革”和“创新”。文章明确提出“今后几年我院工作的指导思想”:“坚持教育面向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调整结构,深化改革,提高质量,加速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优秀专业美术人才和建设急需的美术应用人才;努力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的优良作品和设计,为把我院办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第一流的社会主义艺术院校而奠定基础。”并着重在系科结构改革和对外培训交流两个方面细化为具体的措施。而正是这两个方面,凝成了那个时代学院学术建设的两条主线:立足需求谋改革,面向国际求发展。在这两条主线的引领之下,学院不仅积极争取了中国第一批美术学博士点,主动发展新学科、新专业,注重教学结构的改造和拓展,率先开设跨专业选修课,推行工作量考核制度,而且建立院创作领导小组,举办一系列有影响力的展览活动,制订和落实创作规划提纲和奖励条例;引进和支持万曼壁挂工作室的新艺术创作;建立中国最早的美术史论系,支持一系列理论学术活动;创办中国的美术学院唯一的出版社和唯一全国发行的美术类报纸《美术报》;创建巴黎工作室群,建立众多国际的联系;利用学院的机制,沟通体制内外的艺术活力,对于1985年引起争议的油画毕业创作持慎重讨论的态度,对于85新空间、新学院派展、新媒体艺术给予关注和支持。“立足需求谋发展,面向国际求发展”的学术主张,不仅塑造了那个时代美术学院发展的新局面,而且配合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热,以人文使命的精神沁入人心,培养了具有国际视野和改革胸怀的年轻一代。
1997年,学院领导班子换届。潘公凯院长从一开始,就从美术史论专家的敏锐视角,明确提出“两端深入”的思想:中国传统艺术及其精神要能精,西方现当代艺术及其思想新论也要能通,两端深入,坚持以各自的话语体系来重塑高峰。新的班子还充分把握1997年潘天寿百年诞辰纪念、1998年70周年校庆、1999年林风眠百年诞辰纪念这“双念一庆”的历史机缘,回溯历史发展的漫漫历程,梳理出两条学院学术发展的基本脉络:林风眠的中西融合之路和潘天寿的传统出新之路,树立起新一代学院建设者的历史情怀。正是在“两端深入”的学术思想引导之下,学院融铸中国艺术百年发展的历史精神,以三个学部构筑学院学科发展的新格局,一方面着力深入中国绘画在新的情境中的教学研究,将书法教学独立成系;另一方面全力扶持综合绘画和具象表现两个试点班,使绘画造型教学向综合形态、材料的广度和绘画方法论的深度,展开理性而系统的实验探索;一方面充分利用研究学部的机制,涉入美术史学史研究和新媒体艺术的新领域,建立体制性的研究框架;另一方面积极地将工艺系扩展为视传、染服、工造、陶瓷四系,打开设计艺术教育的新局面。
新千年的来临,中国高等教育进入空前大发展的时期,在倡导创新型国家建设中,全社会对文化软实力的构建、对艺术创意人才的培养给予高度重视。与此同时,一方面随着世纪之交全球境域中对于文化霸权和后殖民文化的广泛论争,代表政治权益的多元文化的观点与日俱增,当代艺术的视野转向身份认同等新的资源空间,上海双年展等东方新兴展示平台备受全球关注。另一方面,当代高科技的迅猛发展,催生了新的媒体时尚文化,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情态和感性方式,并改变了东西文化峙立的单一的文化生态格局,对所有的传统艺术形态构成新的挑战。在大众传媒的时代里,在由媒体、制度和社会空间共同建构而成的城市化的公共领域中,如何坚守独立思考、批判审视的人文情怀,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