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乘国际航班去欧洲,在半夜时分掠过乌克兰的上空,要在基辅经停。飞机飞得很低,从舷窗向外看去,脚下正是宽阔的第聂伯河。万籁俱寂,一轮满月从浓重的云层中钻出来,将银色的晖光投射在原本是黝黑重墨的大地上,第聂伯河的河面上顿时泛起了一片耀眼的银光,犹如画境一般优美。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这极其难得一见的夜色美景,恍觉这简直就是我所熟悉的一幅油画中所描绘的场景。一年后,我在莫斯科的特列恰柯夫画廓里看到了《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库因芝那精湛的画艺又将我在飞机上的所见重现于眼前。我在画前久久地伫立,为画家那细微的观察力和独到的表现力而赞叹不已。
事实上,为这幅画上的美景所倾倒的并非我一人,128年前,在圣彼得堡,特立独行的天才画家库因芝曾经为他的这幅新作单独开过一个展览会。一幅油画就能够开一个美术展览会,这确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创举。然而整个圣彼得堡却都为之震动,人们都涌到展览会来,排着长长的队来看这幅非凡的杰作。人们带着无限惊奇的眼光看着这无比熟悉却又相当陌生的景致,发出由衷的赞叹。在一般人的概念中,人们已经熟悉了用黄色的或是银白来画月光,但在这幅画中,库因芝却是选用了一种粉绿色来画出月光,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议,但在整幅画中这颜色却无比地谐调,又无可替代,第聂伯河静静地躺在深暗色的河床中,闪耀着粼粼的光波,伫立在画前的观众犹如听到了隐隐的涛声,嗅到了濛濛的水汽,它犹如一首抒情的诗篇,一下子就慑动了全体观众的心,这正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情景。列宾曾说库因芝是一位“善于绘画诗意光辉的艺术大师”,《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一画为库因芝赢得了非凡的荣誉。
库因芝并没有因此番获誉而止步,也没有放弃他那独辟蹊径的做法,第二年,他在同一时间、同一展厅又用同样方法推出了他的另一幅新作《白桦树丛》。这次画幅中出现的是在俄罗斯常见的白桦林,但是画家却对它们处理以独到的光影效果,他在画中设计了反差特别强烈的明暗,以极度浓深的阴影衬托出亮丽明快的阳光。用浓艳的绿树来衬托出鲜嫩的草地。画面上,黑与白、光与影、形与色、整体与局部的对比塑造出了一片无比圣洁、无比宁静的神话世界,令人无限向往。
第三年,库因芝故伎重演:一下子在原地同时展出了三幅油画作品,这次是新作《第聂伯河上的早晨》,再加上前两次的旧作《第聂伯河上的月夜》和《白桦树丛》。三幅画上奇幻的光景效果和独特的展览方法给予人们以极大的奇特和兴趣,从而使库因芝获得了“神秘的画家”和“色彩的魔术师”的称号。
库因芝一生以光影为追求目标,但他的光影效果并不同于法国印象派的绘画,而是具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现手法。库因芝以风景画见长,但他的画不同于列维坦,而是具有浓烈浪漫主义的情调,喜欢以瑰丽奇特的景象和反差强烈的色调来表现自然。出现在他笔下的风景画都有着浓而深的色调,那种深重的暗部往往是画家之大忌,然而他却能够巧妙地用这种深沉的重色来衬托出灿烂明艳的亮部,如同一曲音调高亢的铜管乐在叩击着人们的心,给观众以惊喜。他从生活中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光与色,把它们概括成自己画作中的奇景,他是光与色的魔术师,他的每一幅画都能给人一种惊奇和冲击。
在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博物馆,我在库因芝的代表作《乌克兰的傍晚》前久久地伫立。画面上是大片大片蓊翳的树木,在血色残阳的照耀下发出温暖的玫瑰色调,令人奇异的是两座在缓坡丘陵上草屋的白墙,它的暗部竟然是灰绿色,但它与橙色的亮部反衬着,是那么地和谐,令人敬佩画家观察自然和用色之大胆。
令人惊诧的是,如此的一位艺术大师却是鞋匠的儿子。库因芝出生于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在一个濒临黑海的小城乌利乌泊尔度过了他苦难的童年。他家的血统是希腊族人,家庭非常贫困,库因芝这个名字在当地的鞑靼语中就是“首饰匠”的意思。稍大后他父母双亡,只能寄居在亲戚家里,靠帮人做小工混面包。他放过牧,打过零工,也做过仆人,还在照相馆里修过底片。但故乡那近在咫尺的黑海和朝晖夕映给了他艺术的启迪,他发疯似地爱上了绘画。他曾投到当时的海景大师伊瓦佐夫斯基的名下去学画,但他并不认真教他,只是让他给自己打杂,做小工。库因芝愤而离开他,最终辗转到了圣彼得堡,几经周折才考上了皇家美术学院,与列宾、与瓦斯涅佐夫做了同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克拉姆斯柯依领导的巡回画派,经常有作品参加展出。
库因芝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慧眼,他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能从一般的生活场景中发现艺术的特质。他的画作中大多以概括的手法来表现偶然的光影关系,有很多的处理手法是别的画家所不敢采用的。他的画中大多有着浓而深的阴影,这为衬托画中明亮的光线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这种阴影是他对生活中的阴影予以强调的结果,但这些阴影在浓深之中还有着透明,却又浑然一体,并不污浊。他画中的山大多整体而概括,犹如版画一般,大块大块的处理手法使山体大气磅礴,巍然卓立,非常明朗,绝不拖泥带水。
出现在库因芝笔下的与其说是画,毋宁说是诗,这位黑发黑须的美髯公画家用他的慧眼使瞬间的神秘永存。
(图片选自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行走者的艺术地图》一书,王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