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傍晚还是早晨,俄罗斯的天空上总是飘浮着大朵大朵的云,它们非常整体,非常大块,色彩随光线而变化,有时是白的,有时是彩色的。天阔云低,纯净明朗,这种云只能在俄罗斯这种多森林、空气纯净的地方才能看到,在中国,多沙尘暴的西北,多阴霾的西南和多梅雨的江南是无缘得见的。在俄罗斯,经常陪伴我的,就是这种云。这也是经常出现在列维坦笔下的云。
对我来说,到俄罗斯来重要的日程之一就是看列维坦,这是一次朝圣之旅。而最重要的圣坛就是俄罗斯博物馆和特列恰科夫画廊。俄罗斯的博物馆和美术馆很多,里面都收藏有各种世界名画,然而在年代上却是有所划分:著名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也就是冬宫,是收藏欧洲画作和俄罗斯古典画作的场所,是世界第三收藏量的博物馆。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博物馆和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画廊以收藏俄罗斯巡回画派的作品为主。而莫斯科的普希金美术馆则专门收藏前苏联时期和现代派的作品。
俄罗斯博物馆是原来的米海洛夫斯基宫殿,里面的各类藏品有40万件,分好几个馆展出。特列恰科夫兄弟是成功的企业家,也是俄罗斯画家的资助者,他们兄弟俩热心收藏巡回画派的作品,最后把它们捐献给国家,那里就专门展览着巡回画派的重要作品。尽管这两处也陈列着其他大师的扛鼎之作,然而我的焦点却一直集中在列维坦的作品上。巡回画派里的风景画家不止列维坦一人,然而最能代表俄罗斯,能用风景画来写诗的,能使风景画如音乐般抒情的,最能用他的画来深深地打动人心的,唯有列维坦一人。
列维坦是个短命的天才,一生只活了39岁,然而他留给俄罗斯的不仅仅是那无数的杰作,而是代表着俄罗斯的文艺品牌。他的画挑动了深潜在人们心底的那种憧憬和激情,触动了人们的一种崇高的忧伤诗情,使人们从他笔底的风景中净化自己,与大自然共鸣。伟大的天才总是具有共同性的,列维坦一如中国的王维,都是风景的诗人和歌手,他们都是“画中有诗”的代表人物,都能够通过风景来创造诗情,使客体的美与主观的感情交融于一体,从而把风景外延到人们的心底,撞击着人们的心灵。在列维坦之前和之后的俄罗斯都不乏风景画家,然而他们大都是把风景作为自己的一种描绘对象,很少有人去与风景进行对话,也很少有人把风景之外的东西画出来。即使伟大如希施金,一辈子为俄罗斯的森林而讴歌,描绘了无数的俄罗斯美景,但他的目光似乎集中于风景的“形”和“质”上,用他那高超的技艺去如实地刻画自然,把它们栩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他的画作以“逼真”和“酷肖”为目的,固然也能给人以鼓舞,能够激发人的爱国主义情操,却是缺少一种诗人的气质,缺少一种表现的从容和潇洒。而同样是画森林,列维坦就和他判然有别,他并不如实地去刻画树木的质感,而是用那挥洒的笔触饱蘸着感情,富于弹性地落在画布上,他画出的是树木的“神”和“气”,画出的是树的美丽姿态并通过这种美丽的姿态把人对树木的感情倾注上去。他有时逸笔草草,有时挥洒自如,有时飘逸潇洒,并不着意刻画,然而一切的无生命之物到了他的笔下就被蕴含着生机。列维坦笔下的那迷倒了无数人的《金色的秋天》,那如同抒情诗一般的《春水》,梦幻一般的《薄暮月初升》,那纯净清澈得几近透明的《湖》,无一不是醉人心魄的传世之作。列维坦并不着意告诉你“这是美的”,而是要让他的画使你发出赞叹“这是美的”,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列维坦的画中总是弥散着一种忧郁,一种淡淡的哀愁,这使他的画更令人着迷。希施金的画如同一位高大魁梧、正襟危坐的伟男子,豪迈、爽朗;列维坦的画则如一位略带忧郁的潇洒男子,使人产生怜爱。这两位画家恰如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两大构成:豪情与忧郁并存。无比辽阔的土地,稀少的人口,苦难的历史,这一切都赋予了俄罗斯民族一种落漠孤寂的忧郁。列维坦在他的画中渗透出的那种忧郁,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有,在普希金的诗里有,在柴可夫斯基的乐曲里也有,甚至在《三套车》和《伏尔加船夫曲》里都有。列维坦不像希施金那样以无比的豪情去打动人,而是用那种淡淡的哀愁去感染人。列维坦的作品中出现了许多的云,这是俄罗斯上空特有的云,它们在他的画中千变万化,各具奇姿,对于画中意境的表现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那幅《墓地上空》的画中,云的形状和色彩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湖》上没有那些云和云的倒影,那是不可想象的空缺和苍白。列维坦的慧眼独具就在此。
列维坦之所以具有这种忧郁,是和他的经历和秉赋有关。他出生于立陶宛一个小站铁路员工家庭,但他在未成年时,父母早亡,从小就受尽苦难。由于他家是犹太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受到民族沙文主义者的种种歧视和迫害。他进入到位于莫斯科的绘画雕塑建筑学校里学习绘画,但经常过着衣食无着、饥寒交迫的生活,甚至连学费都交不起。个人的苦难和民族的性格结合在一起,促使他具备了一位伟人才有的忧患意识,去用他的画来表现现实中所没有的美,用他的画去叩响人们心底的弦。列维坦很早就表现了他的油画天才,在18岁时以一幅《林间小路》而知名,被著名的收藏家特列恰科夫以重金购去,名噪一时,这也奠定了他以风景画为目标的创作生涯。以后列维坦参加了巡回画派,相继推出了一系列具有俄罗斯民族风格的画作。列维坦还从法国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那里汲取了营养,把巴比松的写实、批判现实主义与印象派的光与色带到了俄罗斯,最终形成了自己的和民族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