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灵动风景之美

　　张坚教授谈德国近200年绘画

　　■本报记者 王 凯

　　德国1871年完成国家统一后，国内存在着多个文化艺术中心。这些文化艺术中心主要在老的君主帝国的首都，而这些首都也往往都有自己的艺术院校，大的艺术中心如柏林、德累斯顿、慕尼黑和维也纳等。德意志1800年的艺术就主要集中在这些城市中，同样，我们也可以看到此次来展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出于这些城市的博物馆。

　　针对此次展览，我们邀请了对德国美术有着长期研究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张坚，希望通过他对德国美术的研究，来进一步指导我们理解德国近200年间的绘画发展历程。    

　　德意志美术 强调精神气质

　　记者：德国表现主义与新表现主义绘画，对我国近当代油画创作特别是85新潮之后的一批画家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这次展览也凸显出了德国美术对我国美术的本土性贡献，为此，我们应该如何认识和看待此次德国1800年以来的艺术发展？

　　张坚：18世纪以来的德国绘画自身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德意志的艺术是与本国自身的文化、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般意义上，我们会认为德国是一个哲学的国度、音乐的国度，这实际上恰恰也说明了德国的艺术思维方式存在很强的精神性。最初我倾向于对德国美术的研究，是因为德国20世纪初现代艺术的表现形态，与当时以巴黎为中心的现代艺术有着很大区别。

　　德国现代艺术是一种根源性很强的艺术形态，并且这种对于历史精神的传承，一直融贯在现代艺术的创作与表达中。西方艺术在19世纪以前，其美学评价是建立在古典主义标准之上的，也就是以文艺复兴和古代希腊罗马艺术为中心。20世纪初，德国表现主义艺术理论的主要阐释者沃林格尔在《抽象与移情》、《哥特形式论》中，强调北方艺术家和南方艺术家视觉形式创造的内在心理机制的差别。20世纪30年代，沃尔夫林在《意大利和北方形式感》中，则在视觉感知方式或观看方式层面上，揭示出德意志和意大利形式感的一系列具体差别。其实，这些著作对于我们了解德意志艺术的自身特点上颇有帮助的。

　　北方浪漫主义者喜欢描绘建筑和自然景象，特别是那些废弃、毁坏的建筑，以纪念遥远的过去。大海、荒野、月亮、夜晚是最常出现在他们作品中的物象，画面中蕴涵了一种超验的精神气象，一种超越于画面本身的灵性的活动。沃尔夫林说，德意志的艺术如同火焰一样，而南方则是更倾向于客观、理性的分析。事实上，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许多学者和艺术家都对北方和德国的艺术形式和精神的传统进行调查、研究和阐释，沃林格尔则致力于梳理德国现代主义艺术的历史根基。他认为，在艺术史叙事中，应凸现出一条与古典艺术（也就是与南方拉丁艺术）不同的艺术发展道路，两者在艺术史的进程中也存在交织和碰撞。他还指出，作为德意志艺术传统的哥特精神，在德国表现主义中得到了发扬光大。

　　德国表现主义绘画，从风格面貌上看，与野兽派如马蒂斯、立体主义的毕加索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其表现性的根源，可追溯到德意志中世纪的宗教美术。为我们所熟知的“桥社”、“青骑士”等艺术团体，其创作中的重要视觉源泉来自于德意志中世纪乡间教堂的木雕构件、彩色玻璃、各种装饰艺术等，这些东西其实是作为表征北方源远流长视觉想象传统的遗物，因其比较纯正，所以，对于当时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发展一种基于直觉的、传承历史精神传统的表达方式有所助益。

　　记：以“桥社”为代表的德国表现主义和后来巴泽利兹为代表的新表现主义有哪些异同？

　　张：20世纪初，德国表现主义创作内在精神动机，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欧洲文化复兴的乌托邦，他们都期望以美术的创造，而实现一种从颓废的世纪末情调中解放出来的精神的更新，他们热衷于从原始艺术、中世纪德意志艺术、东方艺术中汲取活力资源。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表现主义开始呈现出一种社会批判的态度。

　　20世纪80年代的新表现主义，是在东西德分裂、冷战格局以及高度发达的消费主义社会背景下发展起来。新表现主义艺术家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一种文化的关照和批判。其中的情愫非常复杂，既有对德国历史悲剧性的反思，又有与发达资本主义无孔不入商业化以及东西方各种意识形态壁垒的周旋和对峙。还有在新的社会文化历史语境下重新确认自我的强烈诉求。他们多采取具象的表现手法，也就是说，在画面中融入了一些源自于现实社会的影象因素。这些因素带有特定的政治、宗教、社会乃至流行文化的含义，与充满自发性的表现手段结合在一起，形成画面纠葛复杂的语言层次，产生一种对观者思想中的各种观念成见的挑战，形成一种真相揭示的力量。一些德意志艺术家的作品让人体悟到某种关乎德意志历史进程的断裂感。    

　　记：像里希特这样的艺术家，他能够游走于浪漫唯美的装饰、冷静的抽象、摄影式的直观与反讽等多种风格和手法之间，如何看待其艺术风格的多变性？

　　张：里希特的艺术风格一直比较多变，但总的来说，他的抽象绘画中表达的情绪还是偏于内敛，这与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倾向于狂肆宣泄的表现手法不一样。从画面上看，里希特的作品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一种紧张的对峙和不确定感，笔触、色彩之间蕴含了一种明显的自主的控制和自持，层次丰富，厚重、热烈而深沉，历史感很强。

　　接继法国浪漫精神 启发欧洲现代主义

　　记：18世纪中期的德国现实主义绘画明显受到库尔贝的影响，与毕沙罗、西斯莱他们也比较接近。作为德国的现实主义绘画，在题材和形式上有什么独到之处？

　　张：19世纪德国写实主义绘画受法国影响比较多，艺术倾向上是注重人和周围世界的实际生活。现实主义的主要领域是肖像画和风俗画、风景画。由于德国现实主义是直接涉猎于眼前具体的现实生活，所以在绘画艺术上形成了地方或地区，以及后来出现的具有民族特点的独特风格。后来这也逐渐形成了柏林绘画艺术、德累斯顿绘画艺术和慕尼黑绘画艺术三个较为集中的地区。但德国的现实主义与法国还是不同，德意志绘画一直比较注重主题的道德寓意和训诫，形式感强，画面往往彰显出二度平面上的构成性。

　　记：此次展出的德意志系列绘画，从一定意义上代表了1800年以来德国绘画的大致情况与脉络。基于这一点，此次展出的德意志绘画对西方美术史有哪些贡献和影响？

　　张：德意志浪漫主义的艺术家描绘自然风景时，把自然视为激发人的超验精神和情感体验的载体，寻求的是一种自然风景的灵性表达。手法上，对色彩的运用，是基于象征的和表现的价值的。他们更多地追问自我内心的感情，并且以此来观察世界，表达对象的情感和精神特质。浪漫主义绘画展现的景象可以说是主客体交融，物我的合一，即便是一些风景画和风俗画，也带有强烈的想象色彩，甚至是超现实的特性。

　　德国艺术家的这种艺术感知特点，其实与中国传统绘画中对气韵的追求非常接近。两者同样是强调艺术创作中的主客体的交融，注重创作者的心源，关照个体真切的心灵感知。艺术家寻求对内心交织的思想感情的把握和视觉表达，也正是德意志绘画对西方现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产生重要影响的基本方面。

　　在西方现代美术史的叙事中，表现主义是一条脉络延续的重要线索，从两次世界大战，到战后美国现代艺术崛起，虽然文化背景与语境不同，但一些重要的现代美术流派都或多或少受表现主义艺术思潮的影响。当然，二战后欧洲的表现主义的基调是灰色的、充满压抑和破碎感的艺术形态，与美国的充满原始活力的抽象表现主义是不同的。德国文化发掘原始的、精神性的图像特征，也推动了某些另类视觉力量的艺术形式的发展，引发了之后的偶发艺术、演示艺术的出现，在推动新媒体艺术发展上也有一定的作用。

　　以绘画感知并领悟世界

　　记：对于此次展出的艺术家作品，从参观者角度出发，我们应当怎样阅读？对于哪位艺术家的哪些作品，是需要着重注意的？

　　张：德国艺术是注重精神性的，关涉到的往往是观念层面的东西，我们在观看作品时，重点应该注意这方面的表达，传统的绘画中，这种精神性是透过画面整体效果传达出来的，表面一切酝酿的是特定的艺术情韵。我们可以去关注艺术家是如何把个人的情感和精神体悟转化为奇异的视觉表达。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的作品，诸如新表现主义，应从各种不同来源的视觉语言、符号的交错、重置中，读解其意义，把握其批判性的思想力量。德国人对绘画的把握是非常细腻的，这点与德意志民族对哲学的细腻把握是一样的。

　　具体到画面，画家带给我们的是一种通过作品本身，领悟世界、感知世界的方法。在佛雷德里希的绘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地平线往往放得很高，形成画面的一种宏大的空间关系，表现出宇宙浩渺的空间感。这种构图在北方是有传统的，而且在现代美术中得到了延续，我们可以从凡高的一些作品，比如，《麦田里的乌鸦》中看到类似的构图。这种水平延伸抽象化的构图关系，是一种视觉的激发观者超验精神感知的手段。而从深一层次讲，这也可理解为是北方画家观察自然景象的一种先在的感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