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读到陈吉生的山水作品,深为他那湿翠氤氲、丘壑磊落的特色所吸引。不久,我在他为朋友画的长卷上题了三首俚句,以表示我的感想:
青山叠叠映斜曛,野径随溪入谷分。
翠壁丹崖净无垢,英雄不敢勒功勋。
导幽探胜步迢迢,小坐清溪饮一瓢。
莫道前途多确荦,云飞不碍碧山高。
不囿西湖水石间,烟云供养证荆关。
悟来柴丈氤氲法,写出江南湿翠山。
按照我学画山水的经验,非科班出身的山水画家,颇好作简笔局部之景以回避全景山水的繁笔之功,而吉生甫一入手,即攻丘壑之变,难能可贵。我们知道,山水画成为中国画坛的主流后,历代大师大都以表现层峦叠嶂的丘壑美为主创题材,甚至我们还可发现,几乎每位大师都有新的皴法创造。这当然与他们的生活基地有关,广大中国北部的崇山峻岭就是他们的天然粉本,皴法就成了营造丘壑美的核心技法。
随着古代政治格局的改变,导致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面对中国山水的秀润清远,使画家和观赏者的视线从对崇高美的欣赏,转移到了饶有抒情性的林泉之胜的写境上面。当然若要溯源,唐代王维的辋川图、可能是此类题材的滥觞,而宁代南渡四家的“半边”、“一角”取景以及元明以来文人画家的萆草逸笔,助长了这种山水模式的兴旺。其中最堪注重的当推清初的石涛。
也许我狂妄,我认为若纯以笔墨的精粹而论,在历代山水画大师中,石涛是有所遗憾的一位。特别在表现层峦叠嶂时,尽管千笔万点,却难掩其山峦势韵的窘迫之感。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能以这样的笔墨营构出情韵独具的简笔小品山水,是很了不起的。他在山水画上的建树,倒是回避了历来大师重丘壑之美的传统课题,偏师独出,别成规模。当然,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也是传统画论中的扛鼎之作,影响巨大,成就也许高于他的画艺。
因此,从吉生的师承渊源中指出其中具有石涛的成分,是很必要的。把吉生引进山水画大门的是受教于唐云先生的徐重初老师。唐云先生虽以花鸟画享誉画坛,其实,他那胎息于石涛的山水画也很精彩。虽不重个人特色,功底却不输花鸟。值得称首的是,唐云先生学石涛出诸茂朴之笔,自然就化解了石涛笔墨过于率意而易滋“江湖气”的弊病。这就为他那些不以花鸟画为主业的学生,开辟了一条学石涛的稳健之路。因此,可以这么说,吉生学画山水接受的正是这样的稳健训练。
对于吉生来说,转益多师是必然的事,其中,龚贤墨气氤氲的画法使他情有所钟。石涛的用墨虽也颇有特色,但与龚贤相比,颇欠深沉之感。因此,吉生以龚贤墨法灌注于原先的石涛根基,就起到了“健身补气”的作用。吉生作山水能得丘壑之胜,也许正得力于此吧?
正因为在吉生笔墨中有石涛的基因和受龚贤的熏陶,因此与精通墨法而构景幽深的浙江画院曾宓先生交往,自然促使了他从重丘壑之美移到了对意之美的追求。从精神层面上来看,这是一个从追求崇高向追求自然美转变的过程;而从技法层面上来说,也是一个从笔墨相生的无尽生发向化繁为简的水墨化醇的升华过程。正如黄宾虹所说的,这是“以少许胜多许”的、“依然有千岩万壑之思”的方法,因此,“较繁密为尤难”。吉生画世的进一步成熟也许正由此起步吧。
总之,画山水既是一个筑基于传统山水、以大自然为师的过程,也是一个与大自然“神遇而迹化”的过程,而且,更是一个自造乾坤的过程。我想,吉生的成熟正是建立在这个认识上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