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一个绘画大国,名家辈出,一向有“五座大山”之说,这是指东山魁夷、平山郁夫、高山辰雄、杉山宁和加山又造。这五位姓中都有“山”的画家,他们也是中国美术界所熟知的画家,其艺术造诣无可厚非。但在这五座山峰中,我认为其中最为头角峥嵘、最为峰芒毕露的,当属加山又造无疑,他是一座旁斜横出的别峰。
加山又造以一种与众人完全不同的方法去作画,一如中国诗坛的鬼才李贺,亦如画界的怪才八大,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诡异天才。出现在他笔下的很多画面简直是匪夷所思,不仅与别人的面貌不同,就与自己以前的面貌也不同,他以一种完全的率性去创作,其根本的目的就是要与别的画家拉开距离,创立自家独有的崭新的个人风格。他是一位人物、山水、动物和花鸟皆精的全才,他的才气甚至溢出了绘画而浸润到了工艺美术和工业美术。
加山又造最早的绘画创作是动物画,他画的动物并非严格写实,而是用一种变形和装饰性的笔法去画那些斑马、鹿、马、犀牛、乌鸦和狼,他从拉科斯岩洞里的动物壁画受到启发,画中动物的形体大都已经解构,有的已经出现了现代化的抽象因素,有的接近成为符号,但都没有远离具象的范畴。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动物画与它们所处的自然环境结合起来,他最出名的一幅《冬》,就画了两只在雪景寒林中觅食的饿狼,天空中一群乱飞的寒鸦,其冷寂苍凉的意韵令人肃然。但到了上世纪70年代,他的动物画又向传统回归,而是更多地出现了具象的造型,尤其是那些飞鹤的造型,很多都可以在中国五代和宋代的工笔花鸟画中找到痕迹,有的简直就和现代画家陈之佛的鹤异曲同工。
他画的山水气魄宏大,或黄山或长城,或山岳或海水,都是弘幅巨制,连幛之作。他的很多代表作都是画在巨大的障壁上,他画中的很多构图是日本不常见的散点透视,远山连绵,亘无边际。他别出心裁地在金箔纸上用水墨来画长城,夕阳残照,一片灿然。他又借鉴北宋李成的笔法用水墨来画黄山,把背景处理成黑色,俨然万径人踪灭的雪山。他的巨画《火之岛》上一片烈焰升腾,火山喷发出的火烟幻化出恐怖的彤云,笼罩在岛的上空,整幅画中以各种深浅不同的红色组合,没有黑色,却能表现出火之岛的炽热沸腾。他画的《千羽鹤》简直是日本画坛的巨观奇景,连续12扇屏风上有几百只鹤在振翮高飞、翩然而翔,它们的背后是巨大的月亮,是翻腾的海洋。这些鹤都用颜色不同的金箔来贴饰而成,深深浅浅地组合着、交错着,形成了富于律动的旋律,一片空蒙,气魄极大。加山又造可以在一幅黑底的画上右画一株白樱,而在左边画上一丛燃烧的火焰。在巨幛《月光的祁连山脉》一画中,两边是对称形的峥嵘山体,正中是一轮巨大的金月亮。在加山又造的慧眼中,一切自然之物都被打上了他自己诡谲神秘的主观色彩,他的画不同于西洋画,不同于中国画,甚至前一幅加山又造都不同于后一幅加山又造。他的画中既师法英国铜版画的技法,也参考版画效果,也借鉴中国北宋的水墨技法,当然更有日本传统的大和绘的技法,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成为“日本造”。
加山又造有一段时间画过大量的女裸体,他用严格写实的笔法在和纸上画人体,不用光影,只用线条和渲染。他笔下的那一位位裸女结构准确,然而她们站立的背景有的是工细无比的绚烂图案,全以金箔细细贴成,具有丝绸般的华丽,宛若置身于波斯王宫殿里的宫女。还有的背景则是一片墨黑,裸女身着透明的织有图案的内装,衬托着白皙细腻的皮肤,犹如魅人的美艳精灵,如梦如幻,却又毫无色情的味道。这些裸体画不同于古典的学院派毫无生气的人体画,而是崭新的、活动着的、富有现代意识的人体画,在视觉上极富有冲击力。
花鸟画也是加山又造所关注的,出现在他笔下的既有浓艳的牡丹,也有清雅的樱花,还有画在团扇面和斗方上的折枝花卉,但都清新可人。加山又造对图案和肌理显然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他在描绘这些传统题材的时候总会不择手段地把各种图案用到画面上去,成为画面不可或缺的一种构成。或者就是用各种技法来制造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肌理感来,令人惊异。
加山又造出生于一个染织工匠世家,家中两代人都是画图案的著名匠师。他从小就浸染在那些精致美丽的布匹之中,欣赏够了那些极具装饰美的作品。他不顾父亲的反对,考进了京都工艺美术学校,以后又进东京美术学校学日本画,从学校提倡的“大胆想象的自由的日本画创作”精神中汲取了真谛。日本是个工艺美术大国,那段时间的学习培养了他细心精致的性格,也赋予了他对各种工艺技巧的谙习。但他并没有囿于做一位工匠,而是把艺术的气质引入了工艺,又把工艺的技巧引入了艺术。在他19岁时父亲去世,促成了他养成了靠自己的劳动和创作来挣得饭钱和学费的习惯,还要有积余养活母亲和3个妹妹。他上学的时候打过工、为美军俱乐部画过海报、设计过霓虹灯、装饰过玻璃窗、制作过广告气球,尝尽了社会底层美工的一切艰辛,但也锻炼了一颗耐劳作的心,并熟知了多种工艺的技巧。与其他画家迥然不同的是,他在创作绘画的同时,还成立了一个艺术工房,他亲自设计和亲自动手制作各种各样的工艺品,使这些工艺品具有了艺术大师的匠心,他旋过陶胚、画过陶瓷、填过色釉、画过漆器、制作过铜版画、设计过珠宝、设计过和服和袱纱,甚至还为宝马535新车型画过装饰。
加山又造出道很早,他在22岁时就办了自己的第一次个人画展,第二年就赢得了全国性的艺术大奖。他一生中获誉无数、获奖无数,在创作的同时还在大学里任教、在艺术工房里设计产品。他曾先后两次应聘到中国的中央美院来任教,被聘为客座教授,收了许多中国的弟子,教他们掌握日本画的岩彩画法。日本琳派的那种富于装饰美的风格给予加山又造以很大的影响,他毕生都在追求华丽精致的画风,但这并不妨碍他作品的从容和大器,有很多作品还具备日本文化最看重的冷寂苦涩。加山又造如同一位善变的千面人,以他特有的慧根来完成了这两者的统一,他是一位 “又造”的“加山”。